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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十岁之前,丁唯珺被叫作g,两个很短促的音节,也不知道具体是聪聪还是匆匆,或是其他类似的文字。他虽然不知道怎么写,但只要那个男人一喊出这两个音节,那就是在叫自己了,或者说,只要一听到这两个音节,就知道,是那个男人在叫他,这世上只有那个男人这么叫自己。
其他人管自己叫什么呢?小叫花子、小要饭的、小兔崽子、小王八犊子,都是些听起来就活该被拍两巴掌的称呼。
他从有记忆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一天到晚跟着的,就是一个叫老扁的男人。他管老扁叫“老舅”,其他孩子也都这么叫。那时他们住在郊区的一个大院子里,小孩子最多时有十几个,大多是不健全的,有的豁嘴,有的瘸腿,有的眼睛只剩下一只,另一只里塞了个玻璃球子,时不时还抠下来当弹珠玩。
每到开饭时,这群孩子就如狼崽般围着老扁叫“老舅”,争先恐后,却也怯生生地,怕老扁一个脸色不对,就是一巴掌。老扁力气很大,下手也没轻重,手掌粗糙而厚实,有时一个巴掌下来,被打的人脸上的红肿半天都消不下去。
白天这群孩子也如同狼群般被放出去,散落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各有各的片区,安静点的就守一个地方老实地卖可怜乞讨,活泼点的就围着有钱客或是善良客转个不停,不给就拉着衣角不让走。当然孩子们自己也没法走,老扁有些眼线,或是伙伴,也是挨个街口转,眼神都贼准,一逮一个准。
被逮回去的孩子,当然少不了惩罚。老扁有个整人的绝招儿,把人倒挂在院子里的树上,拿铁片狠抽脚底板,抽完后脚底板也不出血,就是肿得老高,鞋子都穿不进去,好多天只能爬着走,爬着去乞讨,膝盖和手掌一磨又磨掉一层皮。
他没想过要逃走,确切地说,他根本没有机会逃走,他是院子里少有的健全的孩子,去乞讨时老扁都把他带在身边。老扁乞讨时靠着点技能——拉二胡,那二胡一拉,就悲悲切切的,他就不用做啥,只管在一旁的地上坐着玩就好。
后来他才知道,老扁其实一直想找机会把他卖掉,赚个快钱。可踅摸了好几个买家,都没能成交,老扁的心思就躁了起来。
那时他也渐渐长大了一些,差不多有七八岁了,可以自己出去乞讨了,可他太健全了,没有啥可怜相,于是有天半夜,他正在睡觉呢,突然小腿传来一阵剧痛,他疼得哇哇直叫,才看清是老扁提了个水壶,把滚烫的热水淋在了他的小腿上。那一整片皮肤,没几天就迅速地溃烂开来,可老扁也不给他抹药,就让肉那么烂着,腐肉和新肉纠结在一起,看一眼就恶心得触目惊心。
对他来说,那是地狱的开始。他就拖着那条烂腿,日日去乞讨,去向人展示那腐烂,从一开始的疼痛难忍感染发烧,到后来生命皮囊的日趋顽强,也就渐渐习惯,没了知觉,那伤口也慢慢地不药而愈,结上了一层顽固的痂。
但老扁是最看不惯那结痂的,每当痂初初结起,老扁都会抓住他的小腿,然后一把扯掉。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号叫,那小腿瞬间又血肉模糊,老扁一松开手,他便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在那翻滚之中,若有缝隙看到老扁的那张脸,便感觉比世间所有鬼怪都狰狞。
后来,为了抵抗或是为了防止这种剧痛发生,他找到了一个自我解决的方式,那就是每当腿上快要结痂时,他自己就先一点一点地抠掉它。那虽然也痛,但不是剧烈的,是一种能忍受的、一丝一毫地渗入血液的痛。
那纤毫毕现的痛,和冬日里手上渗出血的冻疮一样,每一次撕裂,都让他开始思考: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老扁的手中?
他自然是不敢去直接问的,就偷偷去问那个只有一只眼的小孩,小孩回答:“老舅说了,我们都是被父母抛弃的,没人要,是他捡了我们。”他并不怀疑这个小孩说的话,可自己和他们不同,自己是健全的孩子,那为什么父母会不要自己呢?
他想再去寻找答案,可一时又没了方向。那时老扁院子里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平时帮着老扁管这些孩子,晚上和老扁睡一屋。她看起来脾气挺温和的,特别是对他,时不时夜里偷偷塞颗糖给他吃。
夏天天气热,女人闻到他身上有酸味,就把他带到院子里洗澡,澡盆里的水晒了一白天,到夜里还热乎乎的,她帮着他把衣服脱了,说:“哦,你原来是个男孩子,看你平时乖乖巧巧的,还以为是个女孩。”
他的小腿碰到水,疼得轻轻哼了一声,女人看着那小腿,心疼得不敢再看,说:“咋这么祸害孩子啊?”
没人疼爱,就要早早地学会察言观色,他看眼前这人心疼自己,便抓住机会说:“阿姨,你知道我爸妈是谁吗?”
女人摇摇头说:“我听老扁提过两句,好像是你妈把你卖给他的。”他一听,自己果然不是被抛弃的,可被卖和被扔掉,也没啥太大的区别,他便不再说话。女人却在这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她说:“咋的?你想找爸妈啊?”
他怕被打脚底板,急忙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想问问。”
女人叹了口气说:“对啊,哪有孩子不想爸妈的。”她让他闭眼睛,把一瓢水浇在他头上,说:“我也有个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是个小女孩,后来丢了,其实也不是丢了,我怀疑是被我老公卖了。然后我就四处找孩子,找着找着就找到这儿来了。”
他说:“是老舅买了你的孩子吗?”
女人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谁买了,所以我得找啊,找着找着,竟然就和他们这群人混到了一起,我一开始是想报警让警察抓他们的,可警察一抓,我的线索又断了,还不如和他们混在一起,没准这样能更快找到孩子呢,你说是不是?”
他不说话,还闭着眼睛等着她搓头发。女人兀自笑了笑说:“算了,说这些你也听不懂。”
她在他的头上倒了点洗发水,慢慢地揉搓着,然后头靠近他的耳边小声说:“你要是想逃走,去要饭的时候路过警察局,就是有警察进出的地方,你跑进去,死活都不要再出来。”
他闭着眼睛,洗发水还是流进了眼睛,有点杀得慌,可也有股淡淡的桂花香气,搅得鼻子和心里都痒痒的。
第二天,是个雨天,一开始是小雨,淅沥沥地下着,他披着塑料布,照旧出门去乞讨。他躲在一家鞋店的屋檐底下,一旁的音箱一直喊着:“甩货甩货大甩货,原价两百三百的皮鞋,现价只要三十五十……”
那音箱把他的脑袋震得嗡嗡响,他捂住耳朵,隔绝了大部分的声音,眼前的世界也成了无声的电影,雨滴砸在地上,落在行人的雨伞上,一朵两朵开成花。他的心里也冒出了些花骨朵,就着这雨水,滋养出了些冲动,沿着这街道,往前走,三个路口后左转,走到底再右转,那里进出的警察最多,他要冲进去,死都不要再出来。
他在心里规划好路线,便猛地站起身,奔跑了出去。小腿的伤口上,沾了雨水,又是针儿针儿地疼,他咬着牙不去理会,反而因疼痛而加快了步伐。雨水落在他披的塑料布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那声响是鼓点,或许一步一步踏着就上了青云。
他是一路低着头,猛地冲进警察局的,撞到了一个人才停下来,那人“哎哟”一声,说:“孩子,你跑慢点。”
他抬起头,看是个中年男人,没穿警服,就分不清身份。
男人说:“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爸妈呢?”
他立马低下头不敢吭声,镇定了半天才说:“我找警察。”
男人笑了笑说:“我就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