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8页)
三个月后,两人参加了工厂联谊的舞蹈比赛,获得了第七名。
半年后两人结婚了。
1999年,轰轰烈烈的下岗潮,其实已经行进了好几年。身边好多熟识的老同事,都接连离去,丛文理的位置,却一直没被动过。有时他在骑车上班的路上,看到曾经的同事,在路边擦鞋、烤地瓜、捡破烂,那些在寒风中佝偻着的身影,总让他鼻子一酸,明明也只是两三年时间,却恍如隔世,换了人间。
可他的鼻酸,在酸了别人几次后,终于轮到自己了。那一人高的拖拉机轮胎,砸下来那一刻,他如灵魂抽离般,盯着压在下面的左腿,没有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只是隐隐地,却几乎是确定地,觉得自己这条腿废了。
接着住院治疗,腿没截肢已是万幸,可也落下个终身残疾。残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残疾而到来的下岗通知,既然一定有人要走,厂里没必要死保一个不健全的人。他没哭也没闹,哭闹、自杀、喝农药的事情,这几年他在厂门口见多了,知道都是无用的。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厂大门,有人在身后喊:“坐车吗?坐车吗?近道五块,远道八块。”他回过头,看到蹬三轮车的,竟是以前的同事,两人认出彼此,都有些尴尬。同事说:“上车吧,你去哪儿啊?”
同事一愣,说:“也轮到你啦?”
丛文理点了点头。
“这活没啥好干不好干的,就是卖苦力呗。”同事打量了一下丛文理说,“但是你干不了,你这腿脚咋蹬车啊?”
丛文理苦笑了下,上了车,说:“那你送我回家吧。”
坐在车后座,他看着沿路的风景,再看到擦鞋的、烤地瓜的、捡破烂的,仍旧恍如隔世,只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自己也换作和他们一个人间了。
但人间还是待不住,命运的大轮胎,仍旧翻滚着,把他往深渊里拉。
他老婆去钻林子,到了夜里还没回来,单位急忙派人去找,去搜山。以前这种事也发生过,遇到阴雨天,看不见太阳,人在林子里就容易转向,一圈圈绕,哪里都像出路,可又哪里都不像。
老婆的单位也给丛文理打了电话,他瘸着腿跟着去搜山,拿着个手电,比别人更踉跄地寻找,呼喊的声音响彻山林,把早睡的动物都惊醒了。
最终,老婆找到了,在一棵被闪电劈中的树下,那树一半死了,一半还活着,在夜幕下显得狰狞,他老婆就躺在下面,像是长眠般睡了过去。
老婆被送进了医院,做了全身的检查。检查结果是在第二天出来的,不是转向迷路了,是在林子里晕倒了,她脑子里长了瘤,是恶性的肿瘤,已经大到压迫神经,没有啥保守的治疗方式,只能做手术了。
丛文理脑子轰的一声,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医生面露同情,但话语程式化:“你现在还不能倒下,你倒下了,你老婆就真的没救了。”
丛文理被搀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说:“手术我们做,要多少钱?”
医生说:“现在不是钱的事,是我们这儿技术不够,你老婆脑子里肿瘤的位置不太好,最好去专门的肿瘤医院,北京有几家都不错,去那边手术成功率能高一些。”
丛文理急忙打听北京的医院,要到了电话,询问治疗费用。电话那头是标准的普通话,冷冰冰的:“挂专家号,全面检查,住院手术,这是基础费用,万一手术出了意外,进了ICU,一天最少也要好几千,钱呢,我没办法告诉你要用多少,但进了医院呢,钱当然是准备得越多越好。”
丛文理说:“那也该大概有个数吧。”
那头说:“那你至少准备二十万再来吧,否则万一因为钱的问题,人命没了,你这不是白跑一趟吗?”
丛文理说着“是是是”,然后挂了电话,二十万买老婆的一条命,当然一点都不多,可这二十万到哪儿去弄呢?他没下岗时,工资到最后,也才涨到八百多块钱一个月,老婆的工资更少一些,六百多。如果在本地治疗,单位能报销一点,可如果去北京,那就要全都自费。他俩平时倒是省吃俭用,结婚七八年来,攒了些积蓄,加上下岗给的补贴,有三万多块钱,平常日子里,没灾没难的,还觉得日子挺富裕,现在一出事,这点钱就像冰珠子掉进水缸里,没影了。
医生说不是钱的事,是技术的事,可到头来,都是钱的事,都是拿钱买命的事。
老婆被接回了家里休养,丛文理瞒着她,说:“只是神经衰弱,休息一阵就好了。”
可老婆却说:“你别瞒我了,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前段时间,我脑袋每天都针儿针儿地疼,就自己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说长了瘤子,还说要到北京做手术,我就寻思,哪有那么多钱啊,那就不治了吧。然后让医生开了点止痛药,本来想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可没想才拖这么点时间,就被你发现了。”
丛文理听得一愣一愣的,想起老婆这段时间确实有点不对劲,经常说着说着话,就捂着头失了神,有时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喝水,其实是在找药吃。他眼眶就红了,说:“你为啥不和我说?为啥不早点和我说?”
老婆也哭了,说:“你腿瘸了,又下岗了,我整天看你在那儿抽闷烟,就不想再给你添烦心事,咱俩结婚这么多年,我也没能给你生个孩子,我心里特别愧疚……”
丛文理说:“你说这些干啥?我不想要孩子,我只想要你活着!”
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哭得撕心裂肺,生离死别,人生最大的悲痛,不过如此。可那租来的房子特别隔音,这哭声无法传递出去,于是这悲痛只在这屋里打转,沦为外人看不到的小家庭的悲剧,和其他宏大的时代和命运都无关。
接下来的日子,只剩下难熬,难熬里,全都是不甘。丛文理每每看到妻子头痛得在呻吟,甚至在呕吐时,都会在一旁默默地抹眼泪,却帮不上任何忙。
有天妻子在吃饭时,又头痛难忍,伸手去扶餐桌,可那木头的餐桌却摇晃着倒了,妻子整个人也跟着倒在了那一地饭菜的狼藉中,和他们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一个样。
他收拾好一地杯盘,便出门去想买个刨锛,再买几颗钉子,把这桌子修一修。可他买完后往回走,边走边想事情,就忘了脚下的路,越走越远,来到了江边。那江水浩**,夜里的两岸灯火也都亲人,可没一盏能照亮他心里。他顺着江边走,越走越偏,灯火都甩在了身后,便看到前面有个女的,在夏夜里穿着短裙,肢体摇曳,比肢体更**人的,是那对跟着一起摇晃的金耳环,还有脖颈后露出的一小截金项链,它们都在丛文理面前,不远不近地闪着光。
丛文理似乎被一束光投到了心里,豁然敞亮了,都是拿钱买命的事,那倒过个来,就是拿命换钱,天平两端一放,不轻不重的。他被这等式迷惑了,也是被那金钱逼得走投无路,又被那闪光的金子所吸引,趁女人走到荒凉处,他拖着瘸了的腿,三五步追了上去,扬起手里的刨锛,挥了下去。
丛文理慌乱地把她的耳环和项链撸下来,想了想,又拿走了她的一条手帕,当作纪念,若未来妻子真能得救,就把这当菩萨,好生供奉。
后来的日子他如鬼魅缠身,昼伏夜出,手脚也越来越利索,一下一个准,唯一空手是在一个雨夜,小树林里的女人,没啥大首饰,死死攥着个小手链,跟攥着命似的不松开。然后有人的呼救声,他听着很近,不敢多纠缠,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走了。
程松岩在审讯室里,听丛文理讲到这里,时光又仿佛倒回多年前,雨夜里的绝望,人生的深渊,他目光如血,浑身发抖地握紧了拳头。老孙看在眼里,觉得不妙,急忙叫小沈拉走了他,让他出去抽根烟,缓一缓。
程松岩被拉走,老孙也掏出根烟,递给丛文理,丛文理说:“不抽,戒了好多年了。”但想了想,他还是接了过去,说:“抽一根少一根了。”
老孙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慢悠悠地抽了一口,说:“那你抢了这么多人,后来钱攒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