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页)
“是的,过来的时候江上有挺多人在滑冰呢。”
“天气好,能见度就高,你使劲往岸那头看,是不是影影绰绰能看到几个大烟囱?”
丁唯珺起身站到窗边,阳光有些晃眼,她手搭凉棚,尽力看出去,却只看到岸那头一片高楼林立。她回过身摇了摇头。
王相佑失落地说:“哦,我记错了,那几个烟囱好多年前就拆了。”
“那几个烟囱是什么厂子的?”
“是炼钢厂的,我年轻时就在那里上班。”他仍旧注视着岸那头,眯着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场大雾把江水两岸都围住。待雾散尽,高楼退隐,整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又变成了大烟囱。下班时刻,工厂大院的门前,身着工装的人们鱼贯而出,此起彼伏的自行车铃声,把城市都吵沸腾了,但仔细听,那仿佛也是整个时代的晚钟。
1995年,二十岁的王相佑在炼钢厂机修班,已经当了快三年的学徒了。他整天跟着老师傅拧螺丝,给机器上油,工装上从来都是油脂麻花的,就没清爽过。
三年前,他父亲得肝癌去世了,说实话他也没太难过。他父亲也是机修班的师傅,干了半辈子,也没混上半个官当。仕途不顺,他父亲就看什么都不顺眼,憋闷得整天喝大酒,喝完了还耍酒疯,打老婆孩子。后来查出肝癌,他父亲也没把酒戒了,眼见着肚子越来越大了,知道活不长,反而更放肆了。喝多了躺在炕上,眼睛通红地骂人,骂的都是以前的同事,那些人后来不是科长就是副厂长,可当他们提着点东西来看他父亲时,他父亲又觍着脸说恭维话,说感谢厂子里的照顾,自己是要死的人了,医药费能不能多报点。
医药费最后不知道多报没多报,倒是等他死后,厂子里来人通知,王相佑可以接父亲的班去厂子里工作。王相佑母亲听了很高兴,挨了丈夫那么多年的打都忘记了,一个劲说丈夫的好,说死了都给儿子安排好了出路。那时王相佑初中毕业一年多了,高中没考上,整天在街上闲逛,和一群同样没考上高中的同学,今天去下河捞鱼,明天去录像厅看黄片,就快成小混混了。
但他其实也不想当小混混,他性子偏软,人也瘦小,打架根本拿不出手,于是便又偷偷捡起了课本,想着自己搁家里复习复习,明年再去考个中专试试。这算是十几岁的他,为自己谋的一条出路。还有另一条出路是,他希望自己再长得结实点,和母亲一起去下矿。
现在父亲死后,第三条出路摆在了眼前,进炼钢厂当学徒。三条路,其实也不用怎么权衡。考中专,也不一定能考上,就算考上了,弟弟还在上初中,母亲一个人扛两人的学费,太艰难。去下矿,那矿坑里面黑漆漆的,没天没日的,他跟着母亲下去过一次,最矮的地方,蹲着才能爬过去。这些都还不怕,怕的是走水,是矿坑坍塌,就算没被砸死,吃屎喝尿在里面熬几天,也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
于是他穿上父亲留下的深蓝色工装,带上饭盒,骑上父亲的破旧的二八自行车,一路叮叮咣咣进了炼钢厂,也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命运里。
进了机修班,他是年纪最小的学徒,也因为年纪小,他还不能体会到父亲一辈子困在车间里不得志的郁闷憋屈,也不能理解父亲为何想要当官,想要往上爬。年少时没有苦闷和欲望的折磨,日子也就过得清爽。他每日跟着老师傅检查机器,拧好螺丝,上好机油,剩下的时间就是闲**。在某些个夏日的午后,他听到工厂门前卖冰棍的叫卖声,拿着水瓢跑出去买上几根,回来先献给师傅,然后自己留下一根,蹲在车间门前吃,看着天上的云和大烟囱冒出的烟仿佛融为一体,就觉得这日子也挺好的,这么简单地过一辈子也挺知足的。
后来的后来,在很多时候,他听到人们形容曾经的那些日子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听起来是贬义。可他却觉得,一眼能望到头,不就是安稳的意思吗,这有什么不好的?
好,当然好,那是很多人的旧梦,一片昏黄的笼罩下,夕阳里的碎金子都闪着光。四季分明,春风秋月,下雪了,厂子里给分了一车白菜、一车煤,喝几口小酒,就熬过了整个冬天。
可四季能一直轮回,年也一直能复下一年,但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却终有到头的一天。
王相佑二十岁那年,当了快三年的学徒,终于出徒了,可以拿正式职工的工资了。一家人吃了顿羊肉火锅,母亲又惦记着找找人,把他弟弟也弄进厂子里。弟弟也是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三天两头打架斗殴,成了个真实的小混混。他弟弟不愿进厂子,受几部电影影响,想去南方,转道去香港,成为古惑仔。这话听着就不着调,弟弟被母亲呵斥了一顿,不再提了。
这头话放下,母亲又张罗另一件事,给王相佑娶媳妇。王相佑本来在厂子里处过一个对象,是食堂女工何美静,可两人刚偷着约会了两次,就被何美静家里人知道了。何美静母亲是个杀猪的泼妇,提着刀去王相佑车间骂,骂的话极其低俗,却没有实质内容,都把王相佑骂糊涂了。后来这话传到他母亲耳朵里,母亲又去打听了一下,才算弄明白,何美静家是嫌弃王相佑家条件不好,不同意两人谈恋爱。何美静本人没啥主意,都听家里的,之后在厂子里再见到王相佑都躲着走,这初初萌生的爱情就了断了,王相佑也没觉得太难受。
这次母亲又提结婚的事情,还通过媒人约定了相亲时间。王相佑本是有点抗拒的,怕的自然还是家庭条件被人瞧不上。
母亲却说:“这回这个指定没问题,咱们不嫌弃她就不错了。”
他弟弟说:“不会是个残疾嫂子吧?”
母亲拍了他一把,说:“人家利利索索的,长得还带劲。”
王相佑疑惑了。
母亲说:“她家是农村的,一年到头种大地,也赚不了几个钱,就羡慕你这种铁饭碗。”
王相佑吃了口羊肉,心里的抵触消散了,说:“对,咱们还是城市户口呢。”
相亲约在周末,没在家里,是在一个小饭店里。上菜前,媒人找借口离开了一会儿,留王相佑和女孩在包厢里。王相佑这才好意思细打量她,脸圆乎乎的,身子也圆乎乎的,不算难看,但也算不上漂亮。他问她叫啥名,她说叫小凤,说完脸就红了。
两人那天没聊上几句话,媒人倒是在中间说了不少,先说王相佑能赚多少工资,逢年过节厂子里还能分大米和豆油,以后没准还能分房子;又说小凤家有多少地,还有菜园子,以后在城里吃菜都不用买了,去小凤家摘就行。这听起来两人要是不结合,都吃了好大的亏似的。
回到家里后,王相佑母亲问他:“感觉咋样?”
王相佑说:“没你说的那么好看,就是个普通人。”
“咱这人家要的就是普通人,长得太好看了也养不住。其实你俩吃饭时,我也偷着过去看了两眼,那圆乎乎的身板,一看就能生儿子。”
“妈,你别扯了,生儿子生女儿还能看出来?”王相佑笑了,然后顿了顿又说,“其实生啥都一样,只要能好好过日子就行。”
“你这意思是相中了?”
王相佑点了点头。“吃饭时,她虽然不太说话,但吃完出来,她说:‘我看你爱吃辣椒,我家今年种了个小辣椒,嘎嘎辣,下回给你带来点。’”
母亲一拍手:“看看,这姑娘,多有眼力见儿。”
王相佑就笑了。
母亲这头忙着和媒人商量,啥时候和亲家正式见面,啥时候过头茬礼,最好是年底前就把婚结了。小凤家也都好说话,说姑娘进城是享福了,能早过来就早过来,寻思等着忙完这阵秋收,就全家来城里洗个澡,顺便把事情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