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页)
第十三章
2022年,头一天,日头直到偏西,阳光里才短暂有了些冬季的温存,如人迟暮时的回心转意,都是不能抗拒的心意。
丁唯珺坐在出租车后座,头靠在车窗上,那日光就落了半身。车子离开殡仪馆,回到城区里,新的一年在偶尔的鞭炮声里已悄然而至,却和昨日种种也没什么分别,人们仍旧行色匆匆,在这小城里熬过年年岁岁。
刚刚在殡仪馆里,张桂琴讲完那过往的一切,然后诚恳地看着她说:“丁记者,我把知道的都和你说了。”
丁唯珺知道,张桂琴是在等待自己的裁决,她本不用如此被动,但她又坚信听完整个故事后自己能够理解或产生共情。
张桂琴又说道:“老程他被折磨了好多年,虽然也受到了内部的处罚,但他自己一直没能从这事里走出去,每年全金龙的忌日,我都陪他去上坟扫墓,他妹妹我们也一直在照顾着……”
丁唯珺说:“我理解程警官的心情,这件事听起来,也不像全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说得是啊,那么多比他官大的领导呢,判不判一个人死刑,也不是他能全说了算的。”
丁唯珺脑子绕了个弯,试着去猜测:“所以你不想让我写出来,是怕得罪其他领导?”
“不是不是,这些年大家一直不太提这事,其实就是想保护老程的名声。”张桂琴叹了口气说,“其实也不是啥名声,就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害死过人。要是你这一报道,不是把他的老底都抖搂出来了吗?在这小地方,他还咋活下去啊?还有,孩子们要是知道了,得咋看他啊?”
丁唯珺明白了,一个小城里,一名失意的老警察,他人的目光,孩子们的评价,都是千万斤重的枷锁。他们藏着掖着,却又是为了保护好这些枷锁,怕没了这些重量,人就变得像云,轻飘飘的,容易飞走了。
丁唯珺最后没有给张桂琴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说了句:“我理解,全都理解。”
张桂琴却已当作丁唯珺答应了不提一句,她说:“我就知道,丁记者,咱们没冤没仇的,你不会来害我们家。”
丁唯珺知道这话是反复提点,确实无冤无仇,她却苦苦追问,人家出于善意或信任,说了全部,最后却只能被动地等待她的审判。不谈工作性质,不谈职业理想,不谈因果逻辑,只谈人情,她与他们确实无冤无仇,何必让他们好多年终于平静下来的生活,再起烦恼呢?
她在出租车上想着这一切,答案已渐渐清晰了,本来从采访的一开始,就扭曲了原路,谈什么职业操守和准则都是玩笑,自己此刻还有啥好坚持的?在小福尔摩斯上,不是早早就做了退让吗?
她这些年,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黑白分明、底线清晰、道德纯粹的人,可不知不觉中,就和被自己采访过的人一样,变得界限模糊。人情难为,对错难分,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人间吧,每个人都活得半人半鬼的。
她想到这里,突然就想去那栋“鬼楼”看看,便询问司机是否知道那里,司机是个小年轻,说没听过,要打听打听,一连拨了好几个电话,才从一个老司机那边问到。司机掉了个头,说:“那地方我们年轻人还真很少知道,你看着也不大,咋知道那地方的?”
丁唯珺不想多讲,只说:“去那里找人。”
司机说:“哦,那要找的人应该也年纪挺大了吧?”
丁唯珺点了点头,却想着,其实人不分年纪大小,只有被岁月记得和忘记的区别。
到了“鬼楼”附近下车,丁唯珺盯着那两栋房子,慢悠悠却也近乎小心翼翼地迈进去,那二楼活动室的麻将声,隔了这么多年,仍旧清脆地传来。她顺着那声音要上去,可刚踏上第一个楼梯,就看到有人从上面下来,细看一下,竟然是程松岩。
程松岩也看见了她,挺吃惊的,先开口了:“你咋来这儿了?”他问完才意识到,或许她已经探访到了全部。
丁唯珺有种被无声拆穿的尴尬,说:“哦,哦,我就是好奇来转转。”
“没啥好奇的,都是苦难的人,别打扰他们了。”
丁唯珺明白他在说什么,退回了脚步,也是下意识地问:“那程警官,你来这儿做什么?”
“这不是元旦了吗?我给全金凤送点东西。”
“她还好吗?”
“有啥好不好的,就那样吧。”然后他顿了顿,“丁记者,咱俩找个地方坐一坐呗,我有话和你说。”
丁唯珺不知道他要讲什么,但无论讲什么,她都应该点一点头。
两人并肩离去,仍旧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怕吵到打麻将的那一群人。
楼上,全金凤又自摸了一把,笑着收钱,仍旧是烫着大卷发。她比十多年前老了很多,岁月谁都没有放过。旁边的女人说:“金凤,我看着那个警察又来给你送东西了,放门口就走了。”
全金凤说:“是,这些年都这样。”
女人说:“他年年给你送东西,你心里是不是能好受点了?”
全金凤摸了一张牌,没啥用,随手打了出去,说:“我好受不好受不重要,他就是图自己能好受点。”
这话也不知别人听没听见,反正是没人接话,那牌就继续噼里啪啦地打了下去,在这屋子里,新的一年和旧的一年,向来没有区别。
程松岩和丁唯珺找了家咖啡馆坐下。程松岩不习惯喝咖啡,就只捧了杯热水,暖着那冻僵的手。
丁唯珺喝了两口热咖啡,从一整天的恍惚里回过了神,说:“程警官,您找我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