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9页)
“本来攒够了,但后来被偷了。”丛文理狠狠地抽了口烟,多年没吸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又想起了去卖金首饰那天,他为了不显眼,便拎了个布袋。他不敢去首饰店卖,怕被抓到,便通过人找了个私下倒腾这玩意儿的人,那人挺神秘,在郊区,他就搭了个公交车去碰头。
公交车上人挺多,他拉着扶手站在中间一摇一晃,小心地护着袋子。一个站点快到了,旁边有人起身给他让座,他腿瘸后这是经常遇到的事情,他道谢后和那人擦肩,坐在了那人的位置。
那人戴着个鸭舌帽,还戴了口罩,看不清脸,很快便下车离去。丛文理数着站牌,自己还有五六站,又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多,再掂量了掂量布袋,不对劲,轻了好多。他手探进去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大腿,袋子倒过来看,漏了个大窟窿,自己的五指和钳子一样,揪住了他的心。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小偷是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叫着让司机停车,跳下车子往回跑,跑到了“鸭舌帽”下车的站台,人却早已没了踪影。他蹲在地上,看着布袋底下的大窟窿,如心口也被人挖了个大窟窿,他大口喘着气,喉咙发出深渊般的呜咽声。
站台上的人,都只是奇怪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地坐在地上,满目绝望,却眼眶干涸,没有一滴泪水。
老孙看着此刻的丛文理,他眼里还有着多年前的绝望,老孙问他:“你知道偷你东西的人叫全金龙吗?他后来被当成杀人凶手,被枪毙了。”
老孙皱了皱眉头说:“你对他就没有一点愧疚?”
“有啥好愧疚的?他偷了我的金首饰,害得我老婆没去成北京做手术,最后死了。”丛文理顿了顿,“一命换一命。”
“原来你是这么算账的。”
“不然怎么算?他有手有脚的,家里又没有人着急用钱治病,为啥要干偷鸡摸狗的事?死了也活该!”
老孙本来想说“全金龙也活得不容易”,但也觉得这话不该警察说,像认同有苦难就可以犯罪似的。他把话题又挪了回去,说:“你老婆就是因为没去成北京,就去世了?你就没想想别的办法?”
“想了,想重头再抢劫一遍,可是来不及了,我老婆挺不住了。后来便决定就在当地医院做手术,结果人上了手术台没下来。原来当初那医生没说谎话,真不是钱的问题,是技术的问题。”丛文理说完挺无奈地笑了笑。
审讯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老孙想把本子收起来,但丛文理还在继续讲。老婆死后他一连喝了几天的大酒,他也不想活了,有天夜里买了瓶农药准备回家喝了,一了百了。可他拎着农药晃着晃着,晃到了一个舞厅门前,门面被棉门帘捂得严严实实的,但里面的歌声还是顺着棉絮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他一听,这不是当年和老婆刚认识时跳舞的那支曲子吗?人就迷迷糊糊走了进去。一进去,看着那破败的装修和老旧的人们,他一下子就觉得又回到了曾经的那个年代里,那里有经久不衰的长风和寒岁,有日复一日稳定的生活,有让人心动又沉醉的夜晚和爱人藏得刚好的温度。
于是他放下农药,搭好架势,走进了一个人的舞池,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讲到这里,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老孙合上本子,最后这段话没有记录,说:“要不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好的。”老孙起身要离开,丛文理又补了句,“我看咱俩年龄相仿,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老孙回头看着他,他缓缓说:“你说我配了那么多把钥匙,可为啥就是打不开心里的这把锁头呢?”
老孙被问愣住,想说“谁心里都有一两把打不开的锁头”,但想了想,没这么说,只说:“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再想想吧。”
丛文理说:“好的好的,这事我其实也想了好多年了。”
第二年开年,丛文理被执行了死刑,程松岩因为当年办了冤案,受到了内部处分,从刑警队队长的位置上被撸了下来,调到了户籍科。当年负责审讯的省里来的专家和老队长,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
程松岩下来后,市里从局里派下来个人,这人兼任刑警队队长,然后着手重点培养年轻人,小沈算是里面拔尖的。
快开春时,全金龙的政府补偿金下来了,程松岩主动要求亲自去送,老孙也陪着。两人到了“鬼楼”门前,却见门前停着一辆大巴,当年的纺织女工们,陆陆续续地上了车子。程松岩拦住全金凤,把她拉到一边说话。
全金凤听程松岩把话说完,接过补偿金的存折,没啥表情,可那有疤痕的嘴角却仍旧像在笑。
全金凤说:“我当年就说过我哥是冤枉的。”
程松岩羞愧地低下头,想再多说句没用的“对不起”。
全金凤却又说:“其实也挺好的。”
两人听不明白她啥意思,就都看着她。
她看了看天,说:“其实我哥那么早死了也挺好的,不用像我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又活了这么多年。”
这话听得程松岩和老孙心里都不是滋味。
身后的大巴司机冲这边喊:“哎!大姐,别唠了,发车了!”
老孙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旅游。这不是3·15快到了吗?以前有一年的3·15,我们这里面有个人投诉过纺织厂的领导,后来每年这时候,都把我们拉出去玩一圈。”全金凤讪笑了下,“其实就算不去玩,我们这些人也懒得再投诉了。”
她说完折身往回走,上了大巴,大巴缓缓启动。导游是个小伙子,说:“叔叔阿姨们,咱们的旅行现在就开始了,大家亮出手掌,跟着我一起唱首歌,‘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啪啪……’”
程松岩和老孙听着那歌声和齐刷刷拍手的声音,随着大巴的车身渐渐远去。他俩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那清晨旷远的天空,沉默都埋进了即将到来的春风里。
注释:
[1]老毛子:旧时对俄国人的蔑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