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7页)
丁唯珺的户籍早已不在本地,但由于深山寒冬,大雪覆盖,来游玩的人如鸟兽般藏了踪迹,进园的门前就没有人看管了。
丁唯珺进了园子,顺着游览的台阶一路小跑上了山,远远地就看到,山顶上一栋白色的现代建筑,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风向标在轻微旋转着。
虽说山不高,但路总是兜兜转转的,等她爬到山顶时,也出了一身汗。她弓身在最后几节台阶前,喘气喘了好久,才又直起身子,走进了那栋白色的建筑。
一进门,左边是气象科普区域,有个工作人员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门的右边,是一个由巨大落地玻璃包裹的观景台,午后热烈的阳光照进来,晃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丁唯珺用手遮挡着,定了定神,看到在那片光亮里,宫浩坐在地上,出神地望着外面。
丁唯珺走过去,不动声响地坐在了他身旁。宫浩有点意外,但随即明白过来,说:“是可可告诉你我在这儿的吧?”
“是啊,她说你分手后就总爱来这儿。”丁唯珺笑着说,说完又故意逗他,“我猜你这是在怀念前女友吧?”
宫浩知道她在逗他,淡淡地笑了笑,说:“我那个前女友你也看到了,没啥好怀念的。”
“那你为啥心情不好就总来这儿?这地方对你来说有啥特别的意义吗?”
宫浩指了指窗外说:“你看那里。”
丁唯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冬季的大平原格外壮丽,茫茫地铺在脚下,今天天气好,一直能看到天边,可也因太辽阔,她不知道宫浩具体指的是哪一处。
丁唯珺疑惑地看着宫浩,宫浩的手指还没放下,丁唯珺再扭头看出去,便看到了——在平原的中央,一列高铁似乎故意放慢速度驶过,如同一条拉链,把这地面拉开又合上,最后去了远方,了无踪迹。
丁唯珺想了想,大概悟到了宫浩的心境,她说:“你是想要离开吗?”
“我之前差点就离开了。”
“是和小霜一起吗?”
宫浩点了点头说:“当年是我说话不算数,所以她今天怎么骂我我都不怪她。”
“你方便和我说说为什么吗?”
“其实也不复杂,小霜高中毕业后就在商场里卖服装,每季度都要往沈阳、广州那边跑,跑着跑着,就在那边认识了些人,心思也活了,觉得在老家没啥大发展,就拉着我要去广州。我那时大学毕业两年多了,学的是畜牧业,也找不到啥好工作,就一心想考公务员,可考了两次都没考上,就有点心灰意冷了。小霜说要去广州,我自己是想去的,长到二十多岁了,连省都没出过,就挺想去外面看看的。可和我爸妈一说,两人一百个不同意,小时候我妈一心盼着我能有大出息赚大钱,可后来看我也不是那块料,就有些泄气了。其实也是因为我家邻居有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学文科的,去北京待了几年,没混出啥名堂,还跳天桥死了。两口子捧了骨灰盒回来,让我妈在楼道里撞见了,打这儿起,我妈心思就变了,觉得孩子有没有出息不要紧,平平安安活着就行。”
“所以你就没去?”
“也不是,我爸妈不让我去,我就偏要去,和他俩吵了好多次架,我爸就有点让步了,说让孩子出去闯闯也挺好。我和小霜这边已经订好了机票,决定一过完年就走。可过年这天,我爸妈喝了点酒,因为我这事两人吵了起来,吵得我都插不进去嘴。我妈更年期以后,吵架老厉害了,那嘴和机枪似的,突突突个没完。我爸那几年嘴皮子也跟着练出来了,一点不让地回嘴,叭叭叭叭地回击。他俩吵了好一阵,我就坐在那儿看着他俩,吵着吵着,我爸突然没动静了,我以为是气得没话说了,可他却手扶着桌子,像是要站起来,腿颤颤巍巍终于起来了,却一个后仰,摔倒在了地上。我爸被120救护车拉走,脑出血,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后来人算是抢救回来了,但也落下个半身不遂,你上次也看着了,几乎没了自理能力。”
宫浩缓了缓继续说:“这事我很自责,就觉得如果不是我的话,我爸也不会这样。我妈安慰我,说也不全怪我,但是至少有一半怪我,另一半怪她。但不管怪谁不怪谁,广州我是不能去了,我得在家伺候我爸。我把这想法和小霜说了,结果她不理解,她说‘你爸已经这样了,你不走也改变不了啥,你还是出去闯一闯,挣钱回来给他请个保姆伺候,那不比啥都强’。我和小霜就吵了起来,吵到最后,小霜提出了分手,还骂我完犊子、窝囊废,之后就一个人去了广州。小霜和我分手这事,我其实也不太难受,当初在一起,也是两家人觉得我俩合适,还都知根知底,我俩就莫名其妙处上了。她走后没多久,我老舅就找人给我安排了现在这个辅警的工作,虽然赚得不多,还挺辛苦,但至少算个正经工作,也不用惦记往外跑了。我妈觉得挺好的,我妈还说我爸也觉得挺好的,渐渐地,我自己也就觉得是挺好的。可我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或是同学聚会,听出去闯**过的人讲那些外面的事情时,我就喜欢跑到这里来坐坐,看着那一列又一列的火车开去远方,就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年我狠狠心走了,现在会是什么样?”
宫浩扭过头看着丁唯珺,说:“你觉得我当时的选择对吗?”
丁唯珺想了想,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现在的生活,你觉得快乐吗?”
宫浩摇了摇头。“不好说。没啥不快乐的,但也没啥快乐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很多时候就是觉得没劲,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没劲。”
丁唯珺试图去理解那没劲,可一时又找不到准确的表达。
宫浩说:“我昨天去扫黄,冲进一个亮着小粉灯的小旅馆里,踹开门,看到一男一女坐在床边,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啥都没干,就在那儿坐着自个儿刷着自个儿的手机。你知道他们是嫖客和妓女,也知道他们不止一次干过这勾当,可今天他俩凑到一起,本来是要干那事的,但是不知怎么了,突然就都不想了,然后自个儿刷自个儿的手机看短视频,可能说话也可能不说话,就干等着把钟点都打发了。”
他讲到这里,又看向了窗外的无尽辽远,说:“我说的没劲,就是这种,就是这种突然对一切都没了兴致的心情。”
丁唯珺盯着宫浩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说:“宫浩,你是不是得抑郁症了?你有去看过医生吗?”
“去看过,还做过测试,没得抑郁症。”宫浩说着笑了笑,但那笑有些勉强,“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有了病还硬撑着的人,如果我真得了抑郁症,我也不会对这病有啥羞耻感,虽然我是个警察,也不觉得羞耻,想想还觉得挺酷的,一个警察整天抓犯人,看起来挺刚强无畏的,结果背地里却觉得世界灰暗生活无望。”
丁唯珺点着头说:“确实挺有冲突感的。”然后两人就没了话,各自望着远方,日头一点点偏西,时光就掠过眉眼。丁唯珺再次缓缓开口:“宫浩,你喜欢警察这个工作吗?”
宫浩被问得一愣,想了想说:“好奇怪,我说不清。”
“为什么会说不清呢?”
“就是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我爸妈觉得不用去外地了,能留在家这边就挺好的。那些外人呢,因为有小福尔摩斯这个名头,也觉得我做警察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也觉得有个工作就先做着呗。”
“那你真正热爱的是什么?”
“你们这些搞文字的就总这样,动不动就热爱啊梦想啊追求啊。可人活着,哪有那么多纯粹的和理想的事情,大多时候不就是找一个能赚钱养家的工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