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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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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旭安脸上震动。

“连姑娘,你身世堪怜,但为人无论到何境地,也不可自轻自贱。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单凭你能把东坡学士的词唱得如此浩然,我便只相信姑娘乃是胸无渣滓、冰雪洁净的人。我说过不愿见你白糟蹋了自己。这盒胭脂你收下,你便是最清白、最高贵的女子,不论如何,文某想不出还有谁人比你更配用它。连姑娘,请你收下。”

他震惊于自己的言语。然而说了出来心中痛快多了。他不再感觉隔阂或犹豫,见她不接,径自伸手将瓷盒往枕边撂去。连理只得从被窝中挣出一只手来接过。白粗布袖子滑落,在他将胭脂递到她手里的一刹,虽然她立刻把手缩回去,文旭安仍然瞧了个分明。他不假思索地叫喊起来。

“连姑娘,这是怎么回事!”他竟不由分说,强行伸手到被里将连理的两条胳膊拽出,“这……这是谁干的!什么人……竟如此折磨于你!”

他暴怒了,血气冲冲地直往头上顶。宽大的袖子滑落至肩,**出整条手臂,连理的双手被他攥住无法挣脱,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两条瘦弱的胳膊上青紫斑驳,几乎没一块好肉,几条伤口发了炎,红肿溃烂,渗出脓水。她哭起来,不发一语,两手在他手里微弱地挣扎着企图脱逃,文旭安紧紧地抓住她:“是什么人这样对你?你告诉我!是不是那婆子?”

女人紧咬嘴唇只是摇头,眼泪纷披了一脸。她哀求地望着他,眼睛里有极大的恐惧与绝望。文旭安不为所动,他从来没感觉过这样的愤怒,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撞着脑门。他彻底忘记了面前的是一个该当彬彬有礼相待的、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女子,用力握着她的手腕,几乎贴到她脸上去。

他吼道:“到底是谁干的,告诉我!”

上灯时分,玄泽堂内三十六把交椅座无虚席。众天罡将奉寨主之召齐聚一堂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主要是庆贺。今日六当家、九当家、十五当家、二十一当家刚率弟兄下山做了一笔大买卖——劫获贵州粮道给京里王御史送礼的镖队,前前后后八口大箱子,金银无数,更不用提那珊瑚珠宝、奇花异卉,据六当家说,礼物的分量把大车轱辘压得陷入地里足有一寸多,车辙印子深刻如凿。想那贵州多山瘴雨之地,俗话说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乃是有名的贫苦之乡,区区一个粮道贿赂上官能有如此手面,必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无疑。这等不义之财,弟兄们劫了它自是喜事,但想起赃官的可恶、百姓的苦楚,大家都恨得牙痒痒的。

还顺手杀了为虎作伥的镖头,以及押送镖队的贵州粮道的儿子。狗官不放心镖局子的手脚,巴巴儿的叫自己儿子跟随,亲自看守这批红货,结果那小狗崽子自行前来送死,兄弟们说起此事无不欢欣鼓舞。

劫获的财物堆放在玄泽堂,八口箱子一排敞开,珠光宝气耀得人眼也花了。寨主亲自点数分派,除了充入公库以资招兵买马之外,便是论功行赏,三十六位头领连同这次下山的小兄弟们人人有份儿,六当家、九当家、十五当家、二十一当家厥功最伟,自然比旁人加倍厚赐。玄泽堂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粗豪的纵饮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除了亲身下山杀敌劫镖的四位当家,还有一个人获得了寨主大力的褒奖和厚礼相赠。

龙铁澍自箱中拣出一些物事,有画,有书,有摹拓的碑帖,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反正一堆纸张乱哄哄地高高叠成一摞,亲手交到一位身穿长衫的瘦削男子手里:“文兄弟,来,这些也给你!书啊画的我们粗人横竖也不懂,白放着霉烂了,就送给文兄弟留着玩罢!”

文旭安手中已拿了一堆金珠宝贝,忙放在地下,接过那些书画略略浏览一番,向寨主推回去:“启禀哥哥,这些都是珍贵之物,兄弟已蒙哥哥赏赐了不少东西,不敢再厚颜独享。请哥哥收回,只要妥善收藏,是不会霉烂的。待风声过了,拿到外头去变卖——哥哥有所不知,据兄弟看来,书画皆是名家手笔,就连这几本书也都是唐宋善本,还有这手卷,瞧来竟是褚遂良的真迹。莫看这些纸张不起眼,比起金银珠宝更值钱百倍。此乃寨中公产,兄弟不敢无功受禄。”

“什么善本恶本!”龙铁澍不接,笑道,“不瞒兄弟说,这要是杨老令公用过的刀、荆轲用过的剑,我也舍不得给你。可这些文人的东西,不单我,此间弟兄们倒有一多半大字不识,我们要来何用?近几个月来咱们大发利市,买卖做了不少,寨里也不差这几个钱,变什么卖,没的小家子气!文兄弟快快收好,你是爱这些东西的,你若不要也白糟蹋了它们,莫再婆婆妈妈地推让啦!”

文旭安心想荆轲用的不是剑,但这当儿也无暇纠正他,只得重复道:“兄弟实在不敢无功受禄……”

“别说笑话啦!咱这趟买卖做得漂亮,全亏军师哥哥的妙计,你若无功,我们这些没下山的更没脸分这些金银啦!”二十五当家在旁叫道,满堂纷纷起哄附和,都叫他快收了书画。

龙铁澍道:“铁兄弟说的不错。狗官老奸巨滑,那雄威镖局着实有几个好手,狗官竟远迢迢地从杭州雇了他家,还勾结咱们本处官府调兵保护……”

“那是咱六合寨威名远震,连贵州的狗官也知道,凭他什么镖局好手,从我们这儿过断然讨不了好去!”二当家拍腿笑道。

龙铁澍点点头:“镖手官兵一起护航,本来这趟买卖难做,要不是文兄弟足智多谋,布下精妙阵势,这批红货咱们拿不拿得下来,那还得两说。文兄弟,你虽然没拿刀枪亲手杀敌,但这居中策应之功更加了得。这些书画再值钱,也比不过兄弟的大功劳,你就莫再推辞,爽爽快快地收了吧!”

说毕又拣出一尊尺来高的翡翠观音,这座像通体明净,翠绿毫无瑕疵,这般整大块的翡翠本已难得,更兼雕工精致,菩萨面上端严慈悲之情栩栩传神,的是千金不易的宝物。龙铁澍将翡翠观音也塞在文旭安手上大堆纸张之中:“听说弟妹是拜菩萨的,这尊像兄弟也拿回家,给弟妹早晚供养罢——你若再说不要,做哥哥的可要生气了!”

文旭安只好接了谢过。一旁六当家又赞道:“军师哥哥的计策当真巧妙,我们下得山去,依你的安排用了那……那口袋、率然、合翼三阵,果然把那些家伙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哈,那狗官的儿子还想扮成车夫逃跑,也叫我一刀给喀嚓了,真是痛快啊痛快!……不过军师哥哥,那‘率然’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们阵是摆了,人也杀了,可还是不大明白这‘率然’到底是啥玩意儿?”

“典籍有云,常山有蛇率然,击首尾动,击尾首动,击中则两头俱发,那是一种巨蟒,感应最是灵活,无论触及何处,它必立时惊觉将敌人缠绕。这个阵势是兵法中古已有之的,兄弟只不过读了几本兵书,记了些死阵法在肚子里,正是纸上谈兵,一介书生斗胆在众家哥哥面前献丑,至今忐忑。这次大胜多亏几位哥哥勇猛善战,侥天之幸,兄弟好生惭愧。”

众人听了这番掉书袋的解释,仍是稀里糊涂,六当家琢磨片刻,笑起来道:“原来‘率然’就是大蛇。我说这阵法怎么长长的,弟兄们分散在树林子里,我还担心这样太险,不过那些龟孙子一见我们已经自惊自怪,等把他们赶到一处,再一‘合翼’,他们的人比咱们多了一半不止,照样一锅端!军师哥哥好智谋,果然了得!难怪连刘震保那混世魔王也对你礼待有加。我们早已听闻说陕西有个将军幕僚,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却比拿刀的汉子还要厉害!号称横扫千军文铁笔——军师哥哥,果然名不虚传,我姜老六佩服你!”

听到刘震保将军的名字,文旭安脸上微一抽搐。面对六当家竖起的大拇指,他只得强颜欢笑。龙铁澍拍拍二人肩膀,大笑道:“文兄弟笔尖儿扫千军,姜兄弟大刀砍狗头,一般的厉害!六合寨的弟兄们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连皇帝老儿也忌惮咱们,这个是不消说的了!我已命杀猪宰羊,今晚大排欢宴,大伙儿痛痛快快地吃喝一场,养足了精神,日后还有的是大买卖要做、有的是害人的狗官要杀哩。文兄弟,自从你来了,六合寨真是如虎添翼,好计谋、好兄弟!以后咱们行事,文兄弟还要多费心才是。”

“蒙众家哥哥看得起,兄弟自当尽心竭力。”文旭安躬身谢过,顿了顿,趁机说道,“——如今咱们寨里已是衣食丰足,威名更远震京师,大哥创下基业,我等既入了伙,必定齐心协力追随哥哥替天行道。为了六合寨的基业更牢靠,兄弟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好兄弟,齐心协力这句话说得好,想当初咱们都是被贼官府逼得没了活路,不得已上山落草。既竖起了这旗子,便得撑住了。六合寨不是我姓龙的一个人的,这是大伙儿的家,咱们要在此安居乐业、杀富济贫,大家都是为了寨里好,兄弟,你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大哥,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道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等虽非自立为国,这道理是一样的。兄弟以为,若想六合寨继续壮大,必须善待寨里和山下的百姓,令大家都能安居乐业,我们才能安居乐业。”

“兄弟说的对极了。我们本来就是百姓,只不过被逼无奈方才上山立寨,岂有虐待百姓之理。”龙铁澍笑道,“山下的百姓,只要不勾结官府与我们为难,我们是从来不会骚扰的。这周遭的贫苦人家我们也时时照顾着,处得十分和睦。兄弟不必多虑。”

“不只是山下百姓,我见寨里除了咱们的弟兄,多有寻常居民。譬如那些卖布匹的、开饭铺的、补锅的……以至秦楼楚馆中人,都是百姓。他们虽不能为‘买卖’出力,到底也是身受六合寨庇护之人,也算是寨里的生民。我想若要六合寨雄踞塞北,寨子内里的民心也是要好生安定的。齐心协力,不光是咱们自己兄弟,这些百姓也要心往一处使,大伙儿抱着团,六合寨的基业才能长久啊。”

龙铁澍愣了愣,他不懂什么是“秦楼楚馆”,看了文旭安一眼,朗声道:“寨里的人自然更该照顾啦!文兄弟来了这些天,亲眼所见,谁家不是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比官府辖治下舒服百倍——文兄弟,莫非你见到哪个百姓家被咱们的兄弟欺负了么?我竟不知道,你说出来,我定当好好管制,咱们的对头只是贪官污吏,谁若骚扰百姓我决不轻饶!”

“请大哥放心,众家哥哥都是极明理的人,骚扰百姓这回事是没有的。兄弟不过心存此见,说了出来请大家参详,不过是个未雨绸缪的意思——”文旭安拖长了尾音,略一四顾,只见那黑大汉九爷正在一旁拿大碗痛饮,眉飞色舞地对人讲述今日夺红货杀走狗的场面,丝毫没把自己的话听在耳里。他一咬牙,直截了当地说:“兄弟有一事不明,要请九哥指教。”

九爷狂呼纵饮,根本没听见,是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说军师有话对他说,他方转过头来,满脸愕然:“啊?要问我什么事?军师哥哥,你说吧,老九一定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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