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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楼梯上噔噔噔跑下来一双牛皮靴,笨拙、慌乱的脚步每踏一级都重重扬起尘土,浊黄如油的光线里,那些灰尘懒洋洋浮游上下,像音符显现在空气里,却和不上急促的鼓点。有种荒谬的如梦之感。我抬起右手,二指遮在目前,拈住一片欲粘附在睫毛上的草屑。
枯萎已久的暗绿草叶在指间迅即破碎。我轻轻弹落指尖的尘,死去植物的气味却暂不散去。离此五百里外,曲皋山中铁炬草,说是草,其实却是巨大蔓延的长藤。传闻它只生长在那座山里,一经移植立时枯死,它的叶子片片锋利无比,划在人身上比刀剑更致命,若有迷途的旅人不幸被此藤缠住,便如同身受千刀万剐。
但离了根蒂的铁炬草和寻常草木也没什么分别,轻薄,脆弱,如此轻易地被碾作尘埃。梯级之间尚有两三片铁炬草叶自那双急奔的靴底飘落,我不再理会,弓身从倾斜楼梯下一方隙地钻出。
转过梯脚,迎头险与从上面跑下来的那个人撞个满怀。
郎老大惊呼一声,急刹住脚,跟着倒退几步,满脸戒惧之色。待看清了是我,他方才松一口气。
“唉,你这姑娘,没事躲在楼梯下面做甚,倒是吓人一跳。”郎老大抱怨道。
我负手闲立,淡淡地睨他一眼:“原来是郎大哥。我却不曾想到,像郎大哥这等猎户生涯的好汉,胆子倒也小得很。”
“谁说的?!”郎老大不堪受辱,急忙辩解,“我在长白山搏熊斗虎,凭你一个女人岂能吓到我!我……我不过是闲得无聊,故意假装害怕,逗逗你耍子罢了,哼!”
“哦,原来是逗我来着。”我点头道,郎老大展开笑容,才要说话,我从他身边擦肩走过。
“——可是郎大哥为何满头大汗呢?若不是我惊吓了郎大哥,难道说楼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不知郎大哥在上面做什么来。”
即使已走过三步,依然嗅得到蒸蒸汗味。郎老大本已满面红涨,闻言一颗豆大的汗珠子顺脸颊啪嗒落地。
“这叫什么话!”他顿时青筋暴张,瞪眼怒喝道,“你鬼鬼祟祟地躲在楼梯底下,我还没问你想干什么呢!别以为你是女人老子就不敢动你!我看你这小妞来路不正,八成是……是这家黑店的内应!好哇,你们串通起来想谋财害命,找到老子头上,算你们瞎眼!”
他一撸袖子大踏步上前,我不置可否,只负手静静瞧着他挪动的靴子。柜台后老掌柜早听得这边吵架,连忙颤巍巍地跑来,佝偻着身子只是作揖:“两位!两位切莫动手,切莫动手啊!……看小老儿面上,两位各退一步,莫再争吵了,唉……郎爷,您老开玩笑不打紧,老儿一家大小生计全靠这店,天地良心,我们本本分分做生意,可……可不是什么黑店哇!郎爷您高抬贵手千万莫再取笑了,小老儿给您作揖……”
“你如此维护她,还说不是黑店!分明早有勾结,这娘们就是眼线!你们在此谋害过多少来往客商,非要我上报官府吗!”郎老大存心找茬,把老掌柜逼得几乎下跪磕头。一番喧哗早已惊动他人,二牛的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匆匆跑来,搀住公公,哭天抹泪地力辩不白之诬,其他住客围成一圈,也纷纷解劝。
郎家二兄弟自人丛中挤进来,一左一右拉住兄长:“大哥,别闹了,屁大点事,何至跟女人怄这口气!你也不怕丢人!”
“什么,连你也向着外人!老子早就看这娘们不顺眼了,男不男女不女,什么玩意儿!滚开,今天老子非教训教训她不可——”
他越发焦躁,甩开两个兄弟,扯开衣襟狠霸霸地向我逼近。
“客官爷,别在俺们店里打架!”二牛听到母亲相唤,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莽莽撞撞便向他身前一拦。郎老大抡起醋钵般拳头正冲我挥来,这少年中途冒出,他的拳势竟不收回,一拳击在二牛胸口,少年登时仰天跌翻在地,他母亲号哭着扑上前,替他抚摩胸口,这粗壮少年满脸惨白,竟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须臾,咳出一口紫红的血。他母亲见了尖叫起来。
“求求二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老掌柜耳听儿媳呼天抢地,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唯有拼命求饶。
郎老大一拳误伤无辜,面上毫无愧疚之色,只瞪圆了两只暴突环眼,喝道:“若不是你这娘们,那小子何至平白受老子这一拳!他肋骨定然已断,下半辈子成了个废人,你心中就没一点过意不去吗?好个蛇蝎女子!”
“我若真是蛇蝎倒也不错,正好与仁兄沆瀣一气……”不等我一句话说完,他觑此时机,第二拳出其不意地向我面门猛击而至,我身子一矮,从他拳下轻轻钻过,一个旋身已避到他身后。
“小兄弟因我而受伤,我心中自然是过意不去的。”我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完,绕过呆立的郎老大,走到二牛旁边,蹲身按了按胸口,以手拭去他口边血渍,“大婶莫怕,骨头没断,内脏也无碍,只是受了些震**,吐的是淤血。这枚药丸大婶收下,用烧酒化开,一半外敷,一半给小兄弟服下,我担保他三日后即可康复。”
妇人抽噎着接了药丸,讷讷道谢。我道:“大婶不须如此。此事因我而起,是我该对小兄弟说声抱歉——不幸中的大幸,亏了那位兄台的拳脚徒具威势,其实却无甚力道。小兄弟的伤当无大碍,快扶他休息去吧。”
妇人与老掌柜扶起二牛送他入房去了。我站起来,转身见郎老大仍呆若木鸡地杵在当地,两个兄弟扶着他连连呼唤,他却不应一声,连我口出讥刺之言也像是没听见。
半晌,眼珠渐渐转动起来,极缓慢地一轮,突然双手按住胸口惊天动地地猛咳起来。方才我旋身之时自郎老大身前擦过,左手五指顺势在他胸膛一拂,指甲尖微蹭过黑毛毵毵的肌肤。
“你……你……暗算……”郎老大抬手指着我,上气不接下气。我微笑不语。他不会像二牛那样吐血,但血淤于内,堵塞胸腔,却倍难禁受,连呼吸也会疼痛。郎老大挣得脸色发紫,极想破口大骂,只是一张嘴便牵动伤痛,再难出声。
郎老三把他推在二哥怀里,抱拳向我,朗声道:“姑娘是高人,在下兄弟早就拜服了。在下的兄长性子暴躁,得罪了姑娘,还望姑娘大人大量,切莫计较。我等都是过客,萍水相逢,过几日各走各路,在下兄弟终生决不再犯姑娘侠踪。姓郎的说话算话,这段梁子请您就此揭过如何?”
“老三,别求……求这……”郎老大咬得牙齿格格直响,一字字奋力往外憋。
围观的众客人见此变故,一个个咬指摇头,面有惧意。此时听郎老三开言求恳,便也有几人大着胆子帮腔,又被怕事的悄声劝阻,一时乱成一团。
我低头看了看腰侧,那儿衣衫细微地颤抖,肉眼几乎不可觉察。但腰胯之侧、衣裳之下,有件物事正在訇訇震着跳着,我听到愤怒的低吼。
我抬手按住腰胯右侧,望着郎家三兄弟:“过了今日,你们真的绝不再犯我么?”
郎老三与老二对望一眼,均有犹疑之色。二人夹持中的伤者高声咳嗽,双拳紧握,似乎有话要说。但郎老三忽一咬牙,大声道:“不错!请姑娘赐灵药与我兄长治伤!”
“闹什么闹,吵死人啦。”
头顶上突然传来慵懒厌烦的声音,跟着一股细细甜香飘**而下。非梅非桂、揉和着芙蓉与栀子的飘渺花香随娇嗔送入每个人的鼻端。一截素罗裙款款拾级下楼,云光**漾。
白夫人由那瘦长驼背的随从柳二侍侯着走下楼梯。她卸了貂裘,家常换上宝蓝镶滚沉香色缎袄,葱白文锦绵裙通体素净,下摆织出一溜儿纤细的银灰缠枝蕃莲纹。肩披松绿半臂,额上勒着貂鼠卧兔儿,毛茸茸托出中间那颗指肚儿大的明珠。裙长覆脚,看不见穿什么鞋。她袅袅婷婷地一行走一行埋怨柳二道:“都是你那主子,好端端地猪油蒙了心,大冬底下非要出来,也不知是赶着奔丧还是投胎!如今可好了,到了这么个鸡不生蛋的破地方,住在这破烂野店里,冷也把人冷死、脏也脏死了!——哼,还说什么新做的棉被,没的叫人恶心,昨晚我这胳膊上给叮了个小红点,一定是跳蚤!我这是鬼迷心窍,才跟着你主子出来受这份罪!”
“夫人受委屈了。”柳二无言以对,只好把这句颠来倒去地念叨。
“委屈?——我当然委屈了!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白夫人停步在离地三阶之处,一双向鬓角弯弯撇上去的娇滴滴狐媚眼把下面众人傲然一扫,冷笑,“想我一生,何尝与那些不干不净的人在一个屋檐下住过。本想忍着点儿挨过这两日动身罢了,谁知你越忍,有人越发上头上脸了起来!大白天好好儿的号丧,连觉也不让人睡了!你说,你那主子存的是什么心,把我弄到这地方来,不是要活活儿的逼死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