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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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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全好了!俺现在又能帮俺娘干活啦,您的药真好使,姑娘客官,您真厉害!”二牛拍着胸膛赞道,忽看见郎老大,顿时露出畏惧的神色,向我身边又挪近了两步,偷眼瞥瞥他们,涨红了脸,忸怩不安。

我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啊,若是还没全好也不打紧,我再给你一丸药,让你娘打发你吃了,明儿就好了。”

“俺真的全好了,不用吃药了,俺刚杀了一头羊呢。姑娘客官,俺有句话想跟您说……”二牛东张西望一番,见他爷爷远在店堂那边那伙人中间,犹豫了一会,像是下定决心,俯身在我耳边飞快地说,“俺想跟您学功夫!”

我始料未及,倒是一惊,笑问:“你想什么?”

“您带俺走吧,俺想跟您学功夫,真的!”二牛结结巴巴,憨厚的黑脸通红一片,显然这少年思忖已久,此时对面说出来还是局促不安,他搔着头,似乎痛恨自己的笨嘴,嗐了一声道,“姑娘客官,俺知道您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您是……是个大侠!俺听过说书,看过戏,俺知道,像您这样的人就是大侠!您收俺做徒弟吧!俺不怕吃苦,俺有的是力气,俺独个儿能放翻一头牛呢!您当俺师傅,教俺学功夫吧!俺一定用心练,您叫俺干啥,俺就干啥,您带俺走吧……”

“哎哟哟,瞧这孩子,笑死人了!你也不瞧瞧我这妹子,人家才多大一点儿年纪啊?就是人家愿意教你,你就这么口口声声管人家叫师傅,把人家都叫老了!你这孩子,怪不得人说乡下人实诚,也不知道说个话儿,这是姑娘们最讨厌的啦你知不知道,笑死我了……”

白夫人格格地大笑起来,把一只手指着二牛,花枝乱颤,腕上两个翠玉镯子丁冬相碰。少年瞪她一眼,敢怒而不敢言,脸膛越发红涨。他转过头,仍然充满期待地崇拜地殷殷望着我。

我不笑,斟酌片刻,对二牛说:“学功夫是很苦的……”

“俺不怕吃苦!只要您肯教俺,叫俺干啥都行!”二牛忙大声表态。

我看着少年热切的眼睛,暗叹一口气。是这样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才会有这样赤诚而热望的眼神,不管不顾,热血沸腾,心心念念被遥远离奇的传说中,那些白衣如雪倏忽来去的剑侠的故事所蛊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对于生长在平淡逼仄的生活中的他们,刀剑生涯就是一切的绮丽,一切能使人脱离平庸的梦想所在。他们憧憬着刀剑雪亮的荣光,而不知道刀剑的凄凉与孤寂。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事情,并不是强大的力量可以解决。许许多多的悲伤,也并不是刀剑可以消弭。刀剑不能为人擦去眼泪,只能制造更多的鲜血。纵使是天下无敌的神兵利器,也有黑暗中无助哭泣的辰光。而此刻我面前的这个少年,并不懂得,或许很多时候人最大的、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其实只是自己。

老掌柜隐约听到这边的对谈,颤巍巍转过身来,盯视自己的孙儿。二牛越发急迫和不安。我道:“你真想好了,要跟我走?”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满脸皆被希望燃亮。

“好罢。我告诉你,我是从九岁开始跟我师父学艺的,在一座高山上。我今年二十岁,在这十一年之间,我没有下过一次山。我的师父,她今年去世了……”我缓缓说着,向白夫人看了一眼,她正从青花瓷盅里抿着龙井细茶,脸上带着讥刺与不屑的浅笑,仿佛惊叹于我居然有耐心和这无知小儿闲磕牙,郎家两兄弟在一旁却竖起耳朵凝神倾听,神色十分关注。我笑了笑,续下去道:“我的师父教导我非常严格,在她老人家去世之前,我是不被允许独自下山的。”

二牛呆了一下:“十一年……那、那下山看看爹娘也不行么?”

我摇摇头:“这是规矩。一个做徒弟的,在师父觉得你艺成可以独自行走江湖之前,绝对不可以出山。不单我们这一派,哪门哪派的规矩都是这样。我是因为师父去世了,所以今年可以下山,如果她老人家还健在,也是不行的。因为我现在的修为离本门出师的标准还差得远。”

二牛张大了口,吃吃道:“你现在……姑娘客官,你的功夫这么高,难道也不成?那……那……”

“我的功夫并不高。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其实我的所学所能连我师父的三成都不到。”白夫人迅速朝我望了一眼,我没有忽略那双慵懒长睫下一闪而逝的凛冽光芒,她瞟我一眼后随即闲闲地转过头去,好象对这无聊的谈话十分厌倦,掩住樱口打了个呵欠,我却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在对那厢已流露出激动神情的郎氏兄弟使着眼色。我严肃地看着二牛。

“因此倘若我师父还活着,至少要再过十年,我才能下山。小兄弟,我看你的人品根骨还不错,但你若跟了我做徒弟,本门的规矩自也不能为你破例,在我觉得你可以艺满出师之前,你不能离开我半步,否则便是私自背师逃走,依照规矩是要清理门户的。”

“要……要怎么样?”

我抬起右手,并拢五指,斜斜一挥。二牛顿时打了个寒噤。他扭头看看一直在远处观注他的祖父,又看了看厨房的方向,讷讷地掰着手指:“十一年……十年……姑娘客官,您是说要是您师父还活着,您得学……学……”

“我至少要在山上学二十一年的功夫。”我道,“不过师父曾说我根基不错,进境比较快,常人学两年的我或许一年就可以学会。小兄弟,如果你执意要跟我走,我可以带你走。你今年多大了?”

“俺十八岁了。”二牛两眼发直,小声道。

我点了点头:“嗯,十八岁,比我上山的时候大了九岁,不过还不算晚。你可以做我的徒弟,如果你是一块不错的料子,那么再过二十年,到你三十八岁的时候,你就可以出师了。到那时随你爱去哪里,或是回家探亲,我就都不管了。”

“哦?”我含笑注视他。二牛吭吭哧哧,十分不情愿地解释:“俺爹不在家,出去做买卖去了,好些年没回来,也不知现在还活着不呢。俺家就是爷爷、俺娘和俺,要是俺二十年都不能在家,那……那谁帮他们干活呢?爷爷老了,俺娘有腰子疼的毛病,干不了重活……姑娘客官,俺不能跟你走,俺娘要是没人帮忙,那可受不了。”

少年虽然万分委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却说得斩钉截铁,又快又大声,像是决意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决定没错。将来你就知道,能在父母膝下分担忧劳、做一个孝顺儿子,这比做一个大侠重要得多。这是天大的福气,你要好好的珍惜,有的人……想这样都不能够。”

二牛似懂非懂地点头,不住扭头看他爷爷,越来越心虚,匆匆向我道:“那……那俺去干活了!”

他提着托盘一溜烟跑了,我看着少年的背影微笑,不知道为什么,眼底忽然冲上一股酸热的气流,几乎无法遏止。老掌柜已经颤颤地往孙儿迎上来,拿烟袋指着他,低声骂道:“你这撞祸的东西!你瞎叨咕些啥?馍馍吃饱了,没事做撑得慌,啊?你这撞祸的东西,小脑袋里想的都是啥?才好了两天,你又撞祸……”

“俺去帮俺娘干活。”二牛在祖父的责骂下灰溜溜向厨房直窜。

“小东西,你以为你大了,烟袋锅就打不了你了……”老人仍然喃喃咒骂。我忽然想起,提高声音对二牛叫道:“小兄弟,告诉大婶,给那边新来的爷们再添上十只鸡,算在我的帐上。”

空气中顿时觉得一种重压,陡然弥漫开来,可以清晰地嗅到那紧张气味,像烧焦了的皮子,冷却、压抑着的火气。那群农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知所措。二牛愣在当地,瞅了瞅他爷爷,见老人并无反对的意思,便响亮地应了一声“噢”,闪身钻进厨房。

“站住!”人群中终于站起一个,仓促地喝住少年,“二牛,回来!”

二牛从厨房油污的破帘子后头探出脑袋:“富贵叔,你们不要鸡咧?”

那中年汉子板着脸,对他一挥手,双眼专注地盯着我,过得片刻,生硬地说:“多谢您了请客,俺们菜都够了,您了自便吧。”

“妹妹,你今儿是怎么了?尽顾着和这些乡巴佬攀起交情来了,你不嫌跌份哪?”白夫人牵牵我袖子,不满地小声说。我不理她,径自向那群人走去,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客气。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能在这里相逢,便是有缘。众位大哥一看便是热心肠的好人,小妹诚心诚意想和各位交个朋友,大哥又何必拒人千里呢?适才小妹已经瞧见,众位都是海量,外面天寒地冻,我虽不会饮酒,如不嫌弃,不妨以茶代酒和各位大哥痛饮一场,也算消磨了这寒夜野店无聊的时光。大哥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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