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页)
唯一的解释是,在我跟从师父之前,她曾杀了彼处妖怪的首领,以致曲皋山群魔无主至今。龙修便是那个“王”的子嗣,他们的“少主”。群妖对那位妖王十分尊崇,因此龙修必须亲手杀了仇人的弟子才能获得他们的认同。可是“表明心迹”之说又不知从何而来。
同样令我不解的是,鱼肠剑对于龙修分外敏感,而我从他身上却感知不到半点妖气。就像这个始终以滑稽无能、唯利是图的商贩面目示人的男子,他的真正道行到底有多深,是一个谜。
我想他应当不是我的敌手。否则直接发难将我杀了便是,何用如此做作。对于龙修,倒也不须太过忌惮,只是他的胡说八道着实令我心神不宁。他为何要一再向我提及郎氏兄弟等人是妖物的事,若是想借此玩弄实则虚之的花招使我放松提防,干么又要把自己身上的伤疤给我看,我不相信他的衣襟是“不小心”敞开的。任谁都知,我若看不出那是我的佩剑留下的伤痕,那我于他们也就根本谈不上对手了。
龙修的所作所为……竟似,有几分示警的意味……
我马上抛开了这个念头。他的目的是杀我,这决无疑义。无论他如何花招百出,都是为了与我为敌。好个狡诈之“人”,我微微冷笑起来。那就来吧,且看你们有什么手段。
“你们想的法子未必管用,还得看我施展这色诱之计,咱们双管齐下,哪条路走得通就走哪条。”
不知道这一伙到底安排了多少阴谋,既来之,则安之,我虽然不惧,倒真盼他们在立冬之前不要给我添什么麻烦才好。
——只要过了十月初四,大家便各走各路。你们若不犯我,我手中剑也懒得往你们身上招呼。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剑仙。我总以为天产万物,皆是众生,一个生命存在这世上,总有它存在的理由。倘若妖物并未害人,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取消它生存的权利。
我不相信人可以替天行道。
世间许多堂皇的侠义、公理,或许揭开了那巍巍的面具,瑟缩在底下的其实都只不过是人类那一点寒伧而又可笑的私心而已。如果被同道前辈晓得了,不知是否会干脆剥夺我带剑的资格,因为我实在懒惰、淡漠、心不在焉,配不上剑仙这个凛然的称号。在那个非白即黑的世界里,我是个黯淡模糊的异类,没有任何雄心与卫道的自觉。
也许青蘋在收留我的时候已经看穿九岁女童倦怠的本来面目。十一年朝夕相伴,她从未教诲过我见了妖魔便应毫不犹豫拔剑相向,就像那一年前来拜访的白木师叔所说的。他与我师父本是同门出师,我十五岁那年他已晋身蜀山,封为幽微真人,执掌重职。据说他的功力其实尚不及师姐的一半,而我的师父却依然在半石山散淡隐居。在我的记忆里,白木师叔是唯一踏上半石山的访客,那次到访的用意是奉同道公议请青蘋迁入蜀山坐镇,以她的修为和名头早该与几位大师齐肩当世,同把斩妖除魔之业发扬光大。青蘋留这位师弟住了几天,但白木师叔最终仍是无功而返。我记得送他下山时白木师叔失望与迷茫的神情,他喃喃说着师姐不是这样的,师姐不该是这样的……然而青蘋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命我好生送师叔到山口,至于她自己,在几百年未曾谋面的同门师弟离去的时候,她连我们栖身的草庐大门都没出。
青蘋脸上疲倦的笑容。隐没在屋宇深处阴影中,渐渐被埋葬。我与她从未探听过彼此在相遇之前的身世,一对师徒直到离别始终并不比路人了解更多。但或许只有这样淡漠的她才能收容下如同异类的我,青蘋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剑在她手中迸发风雷之威,直指重霄,而她本人却只是在沉没下去。我知道青蘋与我一样,身上没有剑仙所该有的那种执著。
这些年来我所执著的只有一件事。连青蘋也不知道。我不对任何人说起它,那是沉埋在我心底最黑暗处的一桶火药,在它爆炸之前,没有人应该看到它的火光。
那个名叫夜来、宝剑在手的女子,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但愿龙修一伙不要在立冬之前发难,我不想横生枝节。
风沙沙翻动桌上一本落满尘埃的破书。想不到在这荒僻之地,客栈里竟也有黄历。它沧桑的面貌仿佛历经多年早已失了效用,但当书页掀动,匆忙间瞥到年月,倒正是今年的历书。
我走到桌前,风把黄历翻开,静止在某一页上。看得清楚,恰巧是今年今日。
乙未年癸酉月甲丑日。宜会亲友,嫁娶,裁衣,开仓。忌动土,破土,安葬,交易。大溪水,建执位。正冲已巳,煞西。
今天是十月初一了。
还没出房门就听到走廊上吱吱格格,许多人的脚步踩得老木板地杂沓作响,该是新来了好多住客,正忙着安置客房。但是没有听到说话声,仿佛这许多人都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楼板上脚步来来去去,还听到沉重行李在地上拖拽的声响,好象忙碌得不得了。可就是没人说话。那机械的脚步声使人产生错觉,以为房门外有大群僵尸青白着脸正在行走,摸索着活人的踪迹。
我推门而出。迎面碰上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他肩扛包袱,年约四十来岁,正由老掌柜陪同要住进我隔壁。双方陡然碰面都是一怔。掌柜率先省觉,笑着招呼道:“姑娘,您可是要找老儿——要结帐动身了是么?”
“我下楼吃饭。”我看看他,老掌柜正半张着嘴尴尬地待问不问,于是我抢在他话出口之前回答,“您老安心,我不动身。大约总要再住几天的吧,这些时日多蒙您老和大婶照顾,待结帐时一并酬谢。”
“咳,瞧您说的……出门在外的姑娘家,谁个没有些难处哩?啥谢不谢的,快别这么说。那……您就下楼用饭吧?厨房里牛他娘已经在做饭了,马上就好,您今儿还是一份素面哪?不来点别的?”他堆满笑容敷衍道,脸色却越发尴尬,还偷眼瞅了瞅那个新来住店的男人。我假作不觉。
“我母亲身体不好,我曾发愿持斋,母亲痊愈之前,我是不能沾荤腥的。请您老多见谅。”
“看这姑娘多见外……好哇好哇,孝顺哪,是个好闺女,唉,你娘有这么个好闺女这辈子没白冤哪。”老掌柜呵呵笑着,喉间发出苍老的叹息。二牛的爹爹出外做买卖去了——很多年前他就在外面做买卖,从没回来看过家里——在我上一次来的时候。
我转向那个新来的男子,点了点头:“这位大哥,您也是来住店的么?您宝乡何处?咱们住隔壁,以后有什么事多多照应。”
男人头上严严实实裹着白手巾包头,一件老羊皮袄已穿成灰色,扎着蓝布裤脚,毡鞋口探出几根垫在鞋底保暖的干草。肩上一个褪了色的长大包裹,拿草绳围着,绿底黄碎花布里子冲外,显见是个铺盖卷。紫膛色的脸孔透出苍黑,那是终年劳苦之人早衰的颜色。这男人看起来与任何寻常的北方农人并无分别。
但他脸上没有农人惯见的憨直,当我向他招呼,他竟把眼光飘向一边,不与我正面对视。好似有点慌乱,男人僵硬地点点头算作回礼,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神色间流露出几分不满。我笑笑,拱手向他一礼,自顾沿长廊走去。井字形的二楼楼板上到处都是和他装束类似的住客,多半都是三十至五十岁之间的壮年男子,看来都是农家汉子,当我从他们身边擦过,却没一人开口,有些同住一房之人彼此之间也不交谈,只是闷头沉默地扛着行李,进了房,便啪一下将门甩上。这和我所听说的关于农民于礼教大防不甚注重、喜闲唠、易熟络的形象大相径庭。这些人的模样使人觉得他们在共同守着一个什么秘密。
——我遇到的秘密已经足够多。
“咋回事?今年咋还有外人在这没走?……”
背后数丈之外隐隐传来那汉子对老掌柜低声的责问。那是责问没错,话中焦躁不安之意十分显明,老掌柜嘟嘟哝哝地答了些什么,众目睽睽下无法运用地听术,我听不清楚。脚下却已走到楼梯口,正与另一个扛着铺盖上楼的男人狭路相逢,我收步不及,肩头把他的包裹撞得略歪了一下,忙歉然道:“对不住,地方太窄了。”
那男人笨拙地高举铺盖,侧身让出一条通路。
“么事么事。您了下去吧。”
擦身而过的瞬间,在方才那人与掌柜对答中未能验证的这回却听得明明白白。他说的是地道的本地土音,就如二牛的母亲一般,憨厚拙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