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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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鸨儿怕他不走,连忙点头:“可不是!孩子身上烧得火烫,眼睛都睁不开,水米也不进,哎哟,可是起不来炕了。”说着还抽出帕子假意蹭了蹭眼角。

“竟然如此沉重?是何症候,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说的?”

“这……”鸨儿愣住。大夫怎么说?大夫根本就没请,谁知道他怎么说?

“我上去看看。”将要出门的人竟又返身,不由分说,自行上楼。鸨儿堵在楼梯上空自焦急。连理是九爷的人——虽说娼家生涯,原本没什么从一而终,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乃是稀松平常、天经地义之事。可连理不同,九爷非要她不可,不是爱她,而是恨她,这点自己太清楚了。看到这个姚什么大人的亲生女、从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像条母狗一般任人摆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她,没有比这个更能令九爷痛快的了。尽管间或也有别的好汉来找她,但大家的想头也都差不多,好一点的,不当她是条母狗,最多也不过是个烂婊子,与马桶没什么分别。九爷的性子是最暴烈的,他倒不在乎其他兄弟来睡她,反正姚老狗作的孽,生女为娼,那就是该被千人骑万人操的。

可是眼前的这个酸秀才似乎有点靠不住。戏文里、评话里这样的先例多了去了,这种人最喜欢酸溜溜地搞什么怜香惜玉,跟烟花女子卿卿我我,闹不好还要来出救风尘,替婊子赎身。瞧这厮分明迷上那小娼妇了,却假惺惺地说什么只是想听曲子。万一他动了真格要把人弄走,自己是两头为难,不给又不敢,若给了,照九爷那性子,非把院子砸了不可。就算他不赎人,这等自命怜香惜玉的厮们,若是知道了连理在九爷手里受的罪,两下里翻脸起来,一个是军师,一个是寨中第九把交椅,哪个也得罪不起,自己白落得里外不是人。

鸨儿小而黑的眼珠滴溜打转,想得正苦,那人已等不及,侧身从狭窄的木梯上挤过,擦肩时撂话道:“妈妈若还有事,不劳您陪我上去了,我自去望候连姑娘一回,妈妈该忙的自去忙您的便是。”

“不忙,不忙,小妇人这会儿正闲!我陪文爷去看姑娘。只是姑娘还没梳洗,又是病人的屋子,您可别嫌弃……”鸨儿暗叫一声苦,只得机灵地改口,跟着上楼。

看这情形今日决难劝他离去了。日后九爷知道了固然麻烦,但如硬是不让他上去,眼前先把军师得罪,更划不来。不如跟着进屋,也好窥窥他对那娼妇究竟是何心意。

此时方过午后,院中静悄悄地并无一个客人。连理睡在炕上,昏昏沉沉。北方的火炕不过是垒得结实的空心土坯上铺炕席被褥,但内里烘烘烧着,火气上蒸,人睡在上头十分暖和。然而连理遍身滚烫,裹着两层厚被也发不出半点汗来,只觉得身下像睡着块烧红的铁板,和着胸中一腔病火,两相煎迫如同炮烙。晴朗的初冬,白日光照得满屋堂堂,她半睡半醒,有时睁眼看见这屋里的桌椅什物,个个棱角分明,再不能这样清晰真切。黑漆上的螺钿,衬着描金边,沿着那贝壳光滑幻丽的表面细细抛出去一道太阳光……身外的世界如此真实,琐琐碎碎地一一来到她眼里,而身体却飘忽不能自主,连抬一个手指头也不能,一种奇异的混杂之感,一切都在身边,一切又都遥不可及——鬼在人世间,是否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想她大概快死了。门发出阴森的一声吱呀,随着那颤音仿佛飘进来两个人影,一个很高,一个矮胖些,他们嘁嘁嚓嚓说着话,向她飘来……是勾魂的无常到了么?连理自以为从枕上抬起头,看了一眼没看清楚便又倒回去了,其实她根本没有动。身体与灵魂,已经开始互相背弃。

一只软软的手压在额上。“呀!我的姑娘,怎烧得这般厉害!这可怎么好?姑娘,你睁睁眼!”

尖利火暴的鼓噪。是谁重重地摇撼她的身子,连理用力睁眼,眼前先是一黑,接着听到有人大放悲声。

“我的薄命的孩子,你要是有什么不好,别说妈妈,文爷也心疼……”

黑晕渐渐散去,一大片花绸晃动着,鸨儿捧了她的脸拍打,见人睁眼,惊喜地呀了一声。

“姑娘,你可吓死我了。你看看谁来瞧你了?你现病着,爷不计较礼,可你也该问声好呀——”

“此是何时,不必讲究虚礼,连姑娘好生静养,我这就。”人已烧成那样,鸨儿还只顾又掐又摇地揉搓,文旭安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挡开了她的胳膊。宽胖厚重的棉袄袖子乍一挪开,他见到炕上女子的脸庞,口里说着话竟然忘记了下文,分明话说一半,就此顿住成了个没头没尾的残句。

鸨儿的衣裳是酱色底子,闹营营遍洒无数眩晕的绿心子小金花,她那胖大身材穿了这料子整个是会行走的一大块起了霉点的红烧肉。文旭安看她在面前晃了这些时,早已眼晕,谁知那油腻腻的颜色撇到一边,底下赫然现出一张苍白脸庞,蓝布方枕上披散一头墨黑长发,如扇如羽,那容颜的突兀是托出来的。黑海里升起泪滴般的明珠。

他呆定在当地,并非为了这女子的美貌——净白的鹅蛋脸、杏眼樱口,论到容色她当然是美的,最端正无可争议的一种,但他脑子里满满当当全是那张白粉墙也似的死面具,就是此刻面对面不过咫尺,他眼前还是抹不去那个恶劣的形象。可是她的容颜分明就在那里。两张脸是交错的幻影,简直就像那些荒诞的剑侠故事里,有人把人皮面具一揭,或是狐狸妖兽摇身一变脱掉皮囊,媸妍顿换……他非常震动。甚至有点恐惧的感觉,她美不美反而不在意下了。

鸨儿看看病人又看看他,糟了,这酸才两眼发直,断然是已入迷道,局面大大不妙。忙探手入被,假装竭力扶了几下却扶不起病人,口中道:“姑娘快起身谢过文爷,文爷听说你病了,竟亲来看你,你看你何等大的面子,还不快道谢呀!……哎哟,文爷您看……这病人的屋子,不干不净的,也没个地儿请您坐,奉杯茶吧又怕您嫌脏……”

“小心着了风!”文旭安慌忙按住鸨儿,方想起把方才断掉的半句话补上,“我也不坐了,这就去请大夫来。没想到连姑娘病势如此沉重,前日是我不该让你受累。”

“怎么能让您去请大夫呢!”鸨儿尖声叫起来,“这怎么使得!再说您也是初来乍到,只怕也不知道大夫在哪儿,我们寨里共有三位大夫,都住在北街,刘大夫是专治刀枪损伤的,制得上好的金创药,别的病可不大在行。许大夫和贺大夫倒是各样杂难病症都医得,铺中药也齐全……慢说不能劳动文爷大驾,就是让您去请您也不知道该请哪位啊,文爷,要不您且下楼稍坐,小妇人去请大夫,让别的姑娘先陪陪您……”

“不必了,我今日原本也是偶然到此,原没打算多坐。妈妈方才说得已很明白,我这就去北街延医,请许贺二位前来诊治。”顿了顿,“——诊金我会预付,我还有点事,一会儿就不过来了,改日再来看望连姑娘吧。”

“那怎么好意思,怎么能叫文爷亲自跑腿,还破费您替我们姑娘瞧病,那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我走了,妈妈不必送了。”

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迈步便走。身后尚传来鸨儿的聒噪,叫连理谢过文爷。文旭安只作听不见,越走越快,三脚两步跨到门口,拐弯要下楼时从眼角余光中瞥到**的女人被鸨儿扶起,头发顺两肩直披下来,尚余老长的一截堆在被上,黑漆漆蜿蜒盘叠着。

她向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挽留的声音。她的嗓子已经完全肿胀失声。

他更不停留,噔噔噔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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