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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
“咳,既已来了,兄弟就陪哥哥多坐一会吧!反正咱们只是喝酒,既然此处有这等的好酒,何必更去别处寻呢!来来来,拿大碗满上,待我和文兄弟好好的尝尝这竹叶青,且看龙某的头晕是不晕?倒上!”
龙铁澍不由分说,此时早已被那一股股的酒香勾去了魂魄,鸨儿一番“后劲足”的花言巧语听得他心痒难搔,看来今晚喝不到嘴,便是拿八匹马也拉他不走了。文旭安无奈,只得客随主便,这当儿两大碗清澈微碧的酒已满满地端了过来,酒气冲鼻,辣得眼也张不开了。
“唔——好酒!果然后劲十足。”龙铁澍一口尽了大半碗,微一回味,大力称赞,随即把碗向他唇边推来,“文兄弟,你来一口试试,这酒不错!”
“哥哥……”
“你不是说今晚要陪哥哥一醉方休吗?来!别婆婆妈妈的!”
那只大手已举到他鼻子底下。文旭安闭着眼睛,张嘴便是一口,不暇辨味,酒一入嘴便匆匆吞落咽喉,饶是如此,嗓子里仍是一阵刀割般疼痛,呛得他咳嗽起来。龙铁澍大笑两声,终也觉得不大合适,命鸨儿过来替文爷拍背。
“军师爷爷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怕是没喝过这等烈酒。”鸨儿边拍边笑道,“依小妇人看,大王爷您只怕得喝慢点儿,这位文爷不是惯喝急酒的人呐。要不,二位先歇歇,我叫姑娘们来段小曲儿,二位爷听曲饮酒,慢斟慢酌的却不好?也叫文爷喘口气呀。”
龙铁澍本来不耐听什么曲子,见她这么说了,便点了点头:“那就随便叫哪个姑娘给我们唱一段吧。”
“军师爷爷喜欢哪个姑娘唱?”
文旭安咳嗽刚定,右手按胸,左手端了酒碗,看也不看面前一排女子,摇头道:“随便。”
“那……那就听我们连理姑娘唱一段吧!”鸨儿将眼一瞟,笑拉了众女中藕色衫子、怀抱琵琶的一个出来,推到二人座前,“文爷别见笑,连姑娘算是我们这小院子里的花魁,喉咙是极好的。”
那女子一直低垂着头,向二人深深福下去:“牡丹院伎人连理侍侯龙寨主、文先生。不知您想听什么曲子。”
“既然爷们不挑,你就侍侯一段‘见哥哥忙解香罗带’吧!”鸨儿道,“那曲儿是挺艳的。”
“不不,我……我不想听。”文旭安吓一跳,也不知是酒力抑或这**裸的**词艳句,脸上腾地一下红了。心神不定,碗中酒也泼出几滴溅在青布衣袖,纵横淋漓,倒像是粉墙上一幅墨梅图。
龙铁澍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连理,道:“既这样,连姑娘随意唱吧,不要什么艳的,只拣你拿手的、清淡些的曲子唱一支来听听罢了。”
“如此连理侍侯二位一段前朝旧曲《西江月》,乃东坡学士之作。词曲虽妙,只是贱声不堪清听,让两位见笑了。”
低低说罢,那女子银甲一拨,弹动琵琶,一串清音像春寒的泉水满厅里泠泠流开去。尽管绛蜡高烧,火盆熊熊,这酒气粉香浓窒的花厅中,满屋****暖意被这乐声一逼,仿佛淌开一条清凉道路。文旭安讶异地抬起头。
面前名叫连理的女子身穿藕色衫子,湖绿罗裙百褶撒开,如同一片西湖荷叶托了段春藕,琵琶在她怀中弹出仙音,一股幽雅天成风韵,更是薰人欲醉。
只可惜她脸上涂着太厚的粉,非但掩住了本来面目,连年纪也不大看得出来。胭脂更是用得触目惊心,一点浓艳的血色横在鼻子底下,大概那就算是她的嘴了。这女子可能是极清秀的,至少韵致不恶,但在浓脂艳粉的包裹下,他全然看不出在那张平板死白的面孔上,本来该当有着怎样的眉语与眼波。
下楼的二十个女子全是这般模样,也无怪龙铁澍不爱到这儿来——他想着,就是再多上一倍,也根本没什么分别。他生平没作过狭邪之游,但他深信,在最污秽的小胡同里,那些最低等窑子里的暗娼想必就是这个样子。但他此刻呆呆地望着弹琵琶的乐妓,不敢相信那段词句从这张抹得血红的嘴里唱出来。
连理垂首拨弄四弦,轻轻唱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她的嗓子略有点哑,衬着这曲却是正好,于妩媚中分外透出一股凄清来,似花动影移,蔷薇丛里透出冰凉月光。尾音袅袅,和着琵琶,渐行渐远渐无声。文旭安端着酒碗忘了放下,只顾直勾勾朝她脸上看去。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蓦地,胸中便翻起层云覆雪。云是火烧云,雪是三冬雪,热的热,凉的凉……火雪翻腾……到后来热的热凉的凉,在他脸上。
不知不觉,他的眼泪已流了一脸。一定已有多时,因为手中碗干了又满,满了又干,已过数巡。龙铁澍并不问他为什么哭,只是默默地不断为他加满酒碗。丈夫有泪不轻弹,到六合寨落草的人,哪个没有一段难以触碰的伤心处?文兄弟为什么忽然哭了,他不能问,也不想问。
文旭安醉眼朦胧,伏在案上,青衫覆面。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竹叶青他干了一碗又一碗,一坛酒倒有半坛是他喝了去。龙铁澍挥手斥退鸨儿与众姑娘,伸手相扶,唤道:“文兄弟!兄弟,你喝醉啦,走,哥哥送你回去吧。”
“不……哥哥,我……兄弟还要……还要喝……”文旭安抬头,虽然泪流满面,神智倒还不乱,他端起空碗,忽然苦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变成狂笑。
“哈哈!哥哥一定……一定瞧不起兄弟了,我……我哭了……可我还要喝!我来到六合寨,与众家哥哥同起同居,兄弟心里快活……我快活啊!龙大哥,你……你若是弟兄,就再给我满上这一碗……我今日心里快活……快活得很啊!”
他拍桌拍凳,狂态发作。跟着书空咄咄,不知嘴里说些什么,龙铁澍听不懂,横竖他已经醉了,只得拎起所剩无几的酒坛,又为他倒满一碗。
文旭安端起碗来,却不便喝,直愣愣地瞪着空无一人的厅堂,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半晌,他仰起面,像是望了望北方的天空,黑龙江畔,高粱成熟的季节,透明清香的空气里,那看不见的满天银子般闪耀的星斗。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