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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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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当。这是九哥自己的私事,本来我不该过问……”文旭安直视着他,“兄弟听说九哥在牡丹院有个相好的姑娘,九哥对她十分眷恋,时时前去宿夜,可有此事?”

九爷睁着圆眼想了半天:“牡丹院里都是婊子,我睡过的也有好几个,倒不知你说的是哪……难道是姚细黄这小贱人?要说过夜,我在她屋里的时候最多,军师哥哥,你问这个干吗?”

“我并不知有什么姚细黄,只是听说九哥最常去找的是个名叫连理的女子。”

“咳,姚细黄就是连理呗!”九爷一拍大腿,马上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道,“那**妇是河道总督姚老狗的女儿,抄家送到饮马营的。不错,我是经常睡她,怎么啦?小**妇和她老子一样奸诈,莫不是军师哥哥去牡丹院玩时遭她慢待了?兄弟一定给你出气,呸,欠揍的贼臭肉!”

文旭安听在耳中却有几分意外,他本猜测连理可能是书香门第落难至此,却没想到她是因抄家被籍没的宦门小姐,而且更是河道总督、整片黄河流域的父母官的千金,这样一个横遭摧残的风尘女子,本来出身竟是如此显赫。眼前立刻又浮现出她的模样,那一种大家闺秀的端淑之气分外鲜明起来,像一枝泥金瓶里的玉兰花,玉堂富贵不可逼视,可是如今更觉惨然。他望着九爷那张跃跃欲试的憨直的脸,暗自叹了口气,说道:“九哥误会了。我只在初来那日,蒙当家大哥携带前去游玩过一遭,也只听这位连理姑娘唱过一支曲子,并无慢待之事,请九哥不要与她为难。我听说……我听说九哥时常打骂你的这位相好,连理姑娘娇弱之质,不能当九哥的虎威。我只是想请九哥大发慈悲,以后多少善待于她……我……我全是出于一片恻隐之心,其实我与这位姑娘并无干系,九哥千万莫要多心。”

“多心?什么多心?”九爷愚钝的脑子一时竟听不出来,思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一手指着文旭安,不可自抑,“你是说……你是说你没睡过她,叫我不要多心?哈哈哈哈!偏你们读书人有这么多穷讲究!那连理是个什么东西?她又不是我老九的婆娘妹子,她不过是个他娘的臭婊子!婊子在窑子里,那不就是让大伙儿操的么?要不怎么叫万人骑呢?你这可想差了,哈哈!咱寨里除了我,不少兄弟也都睡过她,这是天经地义,猪养来就要杀肉吃,马养来就要骑,婊子不睡,难道拿来当观音娘娘供起来不成!军师哥哥,别说你没睡过她,你就是天天骑在她身上来议事,我老九皱半下眉头,不是兄弟!哈哈哈哈,笑死人了,你竟把那条母狗当个正经事来说……”

“老九!军师哥哥面前说话,放斯文些。”龙铁澍听他说得粗鄙,见文旭安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的,连忙喝止。

老九仍然笑得打跌:“大哥,老九我是粗人,似这等咬文嚼字的勾当我却干不来。我说的不是实情么?大哥你看他,咱大伙儿在此议论寨中大事,他巴巴儿的当件正经事来说,我还以为他有何高见,原来说到婊子身上去了……”

“婊子就不是人么?”文旭安又感到了那种青筋跳动撞着脑门的感觉,他竭力按住怒火,尽量试图心平气和,“适才我说寨里须当善待百姓,牡丹院是不是六合寨的生意?那些姑娘是不是寨里的人?她们也是百姓,她们也是人!就算她们只不过是青楼中人,那也是六合寨的青楼,她们不是贪官,不是酷吏,不是六合寨的对头!兄弟并不敢干涉九哥的私事,也没承望您怜香惜玉,只想请九哥把连理姑娘当人看待——这行不行?”

“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老九从他的交椅上站起,向文旭安走来,一双环眼上下打量着这个铁青着脸的文弱书生,疑惑道,“军师哥哥莫不是在说笑话?”

文旭安冷冷道:“兄弟不敢开九哥的玩笑。我说的是请您以后别再无故折磨连理姑娘。她如今已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简直……简直令人触目惊心!在亲眼目睹之前,兄弟从来不敢想象竟有人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下这样的毒手。大哥创立六合寨,乃是不堪忍受官府摧残,故此在这塞北为普天下受苦的百姓们开辟了一个逃生存身的所在,如若百姓到了六合寨比在外头受罪更甚,大哥的一片苦心岂非付之东流了么!”

“你少拿大哥压我!”老九终于明白对方竟是认真的,登时暴怒起来,不顾众兄弟解劝,又上前两步,直瞪着文旭安吼道,“他娘的,老子早就看你这小白脸不顺眼,拿腔做势的酸秀才,呸!好哇,果然与那贼**妇一鼻孔出气……你们放开我!大哥!我早就说这厮靠不住,刘震保的走狗幕僚,能有什么好东西!他从前也不知帮着那魔王坑害过多少百姓,如今却来假惺惺地说嘴,我呸!……放开我!大哥,我知道你看重这姓文的,今日你就是杀了老九我也得把话说出来!他不是个好人,大哥你得防着他,他跟咱穷汉子不是一条心!他拐弯抹角,就是要帮姚瑞康的贼贱人女儿说话,分明不怀好意……”

老九虎吼连连,奋力挣脱一帮涌上来抱住他、不让他扑到军师身上的兄弟,口沫直喷到文旭安脸上。他抬手拭去,忽然垂首,轻声道:“倘若我当真是刘震保的走狗,也不会……”

他的声音萧索到听不见,满厅只有老九的怒吼:“大哥,你今日若不听老九相劝,总有一天六合寨要毁在这姓文的手里!总有一天!……”

龙铁澍皱眉喝道:“把老九拉回他位子上去!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等大呼小叫,像什么话!”

众人忙上前拖拽老九,但他在三十六员天罡将里也是数得上的蛮力惊人,加上适才他自己在那儿一碗一碗,本已喝得醉了,一时如何拖得动他。老九口里胡说八道,喷着酒气,竟像要和文旭安拼命一般。背后一个兄弟双臂围住他肚子用力一拖,他突然一张嘴,哇哇地吐了一地。玄泽堂中顿时秽气熏天,不少人身上也被溅了脏物,一边咒骂着却仍不敢放脱他。

龙铁澍恨道:“这个不上台盘的!”转头向文旭安道:“文兄弟,老九他性子便是这样,我与他相交多年了,也改不了他这蛮牛脾气。文兄弟,你是斯文人,莫与他一般见识,待明日他酒醒了,哥哥作主叫他向你赔罪。”

龙铁澍还未答话,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的十四当家,知他向与老九交好,问道:“老九当真无故折磨牡丹院里的女娘么?”

“这个……九哥是打过那娘们几下。”十四当家竭力轻描淡写,看了看文旭安,笑道,“军师哥哥说,不可欺压百姓,这话再对也没有了。不过恐怕军师哥哥初来咱寨里,有些事情还不很清楚……军师哥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九哥相与的那婊子连理,她原是河道总督姚瑞康的亲生女,是个千金大小姐,可不是百姓!那姚瑞康狗官贪赃枉法、强拉民夫、扣押朝廷发放的修治黄河的银两,没有他不干的坏事。军师哥哥你只见那婊子可怜,却没见黄河两岸多少百姓被她爹爹害得家破人亡!那年河水决口,死了多少人,难道这些百姓就不可怜?要不是她爹爹那老狗,他们怎么会落得尸骨不全的下场!九哥一家子全都死在那次洪水里,一个八十岁的老娘到死连尸首都找不着,军师哥哥,兄弟以为别说九哥只不过是打了姚瑞康的女儿几下,就算宰了她,那也是为母报仇,天经地义。军师哥哥想必是被那女子的可怜相给蒙骗了,她可不是什么无辜百姓。”

文旭安道:“姚瑞康再十恶不赦,那是他自己的罪孽,他女儿在深闺里足不出户,那些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她手上没沾过百姓的鲜血,眼下沦落到为娼,已经算是父债女还了,还要怎么样?大哥,兄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但兄弟听过不少英雄好汉的故事,像众位哥哥们这样的汉子,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咱们的亲人,咱们拼着命不要,亲手抓住元凶千刀万剐,这才是恩怨分明的英雄。拿不着正主儿,在一个全不知情的女子身上出气,这算什么本事?”

“姚瑞康害死九哥一家满门,杀了他女儿也不为过。”十四当家还要争辩。

文旭安道:“连坐、株连九族,这是朝廷律法,只有那些拿百姓的命不当人命的官府才这么做。一个人犯下罪孽,与他的亲族并不相干,若是不分善恶全都杀了,咱们和狗官府有什么分别,岂不令百姓寒心?”

龙铁澍点头道:“文兄弟说的有理,不要再争了。你与老九交情最好,明日他酒醒了你劝劝他,就说我说的,上窑子找姑娘都可以,以后不许再折磨女流之辈。一个男子汉,他一身力气,拳头就是用来打女人的吗?”

十四当家满心不服,偏偏文旭安还不住口,说道:“大哥,九哥他是喝醉了,待他消消气,兄弟也同去劝他。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是露水姻缘,像九哥这样的好汉子,拳脚只该招呼在官兵身上方不枉了一身功夫。残害自己的女人,如何下得去手。”

一语未了,那边老九已甩脱了拦着他的众弟兄,顺手抢了把刀,踉踉跄跄就往门外冲,口里叫道:“都给我走开!老子现在就去了断了那**妇,省得罗嗦!”

“快拉住他!”龙铁澍喊,身子一晃已穿过七手八脚的众人,右手往老九肩上一搭,沉声喝道,“老九,你不听号令么?”

老九的身形硬生生被当场压住,再也迈不动步子。他酒气冲头,哪管拉住自己的是当家大哥,伸手就去擘那条胳膊,摔了几下没摔开,涎瞪着一双醉眼,正要发作,只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我娶她。”

龙铁澍和老九一同愕然回头,见满厅弟兄全都怔在当地,脸上是一模一样不可置信的神情。大家齐齐瞧着玄泽堂正中,文旭安站定在那里,朗朗说道:“我要娶连理姑娘。从今日起,她就是我文旭安的女人,朋友妻,不可戏,九哥,请你再也不要去骚扰她,否则有伤兄弟们的和气。我现在便回家预备,迟则明日,我去牡丹院接人。”

老九迷迷糊糊地望向他,酒疯也忘了耍了,眼中只见青衫拂地,这个像根竹竿一般的、一只手便能把他折成两段的酸秀才的人影忽近忽远,连同玄泽堂的房顶一起动**着。天地倒转。他想他一定是太醉了,说不定已经醉倒了,在做梦。他揉了揉眼,惘然地看着那个姓文的。呃,大概真的是做梦吧?

梦里居然听到那家伙说,他要迎娶那个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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