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九四六年六月(第3页)
“不,现在的医疗教育没有问题,我也希望中国的医术能比肩英、德、美。但现实是,中国太落后了,我们精雕细琢出了少数精英,在公共卫生的低端人才培养上投入却太少了。我国的人口太多,地域太广,几个京沪的好医生,覆盖不了广大民众的健康问题。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二三十个名医,而是十几万水平一般的卫生工程师、卫生监察员、公共卫生护士和助产士。”
方三响说完之后,颇有些忐忑不安。这一番言论,可谓离经叛道。这让任何一位医生听了大概都要叱责。他赶紧补充道:“当然,正规医疗教育还是要的,只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我觉得应该优先满足最广泛的基本需求。”
颜福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你这个说法很好,就是有点冤枉人。其实上医的校长朱恒璧,还有现在手术室里忙活的沈克非,他们都和你的观点差不多,都认为应该让医疗教育下沉,覆盖更多人群。事实上,这项工作在抗战期间就在做了,姚医生不也参与其中吗?”
“是的,英子跟我说过。她说歌乐山下重建的那个卫生示范区,后来改成了中央卫生实验院,进行公共卫生人员的试点。”方三响点头。
“当时我们的规划是,摸索出一套初级卫生员的培训体系,分成看护、助手、助理三档。看护只要培养一个月,助手一年培训,助理四年培训。这些人毕业之后,可以分散到县一级的卫生站去,提供最基础的一些医疗服务。这样只要十年时间,就能有足够的人手,把公共卫生体系延伸到大部分县城里——你看,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
颜福庆说得兴致勃勃,方三响却有些煞风景地问道:“那么实际效果呢?”
这一句问出来,颜福庆的眼神霎时变得黯淡。他沉默良久,方开口道:“我给你讲一个陈志潜医师的故事吧。”
方三响听过此人的大名。他是协和的一位公共卫生专家,兰安生教授的弟子。陈医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深入到河北定县,赤手空拳建起一套三级卫生示范区,直到七七事变后才被迫停止。姚英子时常提及,佩服得不得了。
“抗战爆发之后,陈教授辗转来到四川,在卫生署的支持下开展四川农村的卫生改造工作。他吸收了大量无照医生、地方郎中和高中学生,专门为他们开设了短期卫生培训,中央卫生实验院也向他输送了大量人手。靠着这个办法,他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间,在四川建起了一百三十一个县级卫生院和一百三十九个卫生所,可谓是成绩斐然。”
方三响很是吃惊,这个数字实在是不简单。但他没吭声,因为后面必有转折。
“但是陈医生辛苦建起的这一间间卫生院,却出现了大量贪污腐败的行为。管理者上下勾结,收受贿赂,兼职私活,套取药品物资和预算,甚至还和当地政府合作,巧立各种名目征收税费。仅仅是被揪在明面上的,就有九个院长被撤职。陈医生不停地在各地巡视纠察,可官僚彼此推诿,终究无济于事。到了一九四五年底,政府忙于回迁,精力不再放在四川一省,加上通货膨胀,价格飞涨,这套体系便无法维持,近于荒弃……”
说到这里,颜福庆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至今还记得,志潜在今年写给我的一封信里说:公共卫生事业如此之知性主义、理想主义,在过去一年里,每一个有思想的人,都开始怀疑它在中国的实用性——志潜那么坚韧的一个人,消沉颓丧之意,竟溢于言表。你问我效果如何,我只能说,任重而道远。”
颜福庆说到这里,双眸里闪过一丝少有的困惑,连带着最后吐出的五个字,都显得不那么自信。
“您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方三响道。颜福庆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气质发生了微微的变化。他不由得稍微坐直了几分,凝神倾听。
“我认为,无论是您还是陈医生的构想,都是好的,只是不切实际,”方三响顿了顿,觉得有点欠斟酌,可一时又想不到更委婉的表达,只好硬着头皮道,“因为它只是空中楼阁,落不到地上,就算勉强栽种,勉力扶植,也无法真正生根发芽。”
颜福庆的眼眸一闪,但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好奇。
“就拿陈医生来说。他所遭遇到的麻烦都不是医学上的,而是体制上的。官员贪腐,这是政府监察不力;资金匮乏,这是国家重视不够;建设推诿,这是政令运转不灵;地方民众不配合,这是他们没有被宣教过,不明白这件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方三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您想想,这些问题,哪个是医生该解决的?能解决的?”
颜福庆做过卫生署长,比方三响更清楚政府内部的风格,听了只是苦笑。
“您一定还记得项松茂总经理吧?他多年前就跟我抱怨过,政府官员觉得洋药应有尽有,买都买不过来,何必还要自己费心去做。国家对民族制药毫无扶持之心,导致至今奎宁、磺胺等战略药物均不能国产。如果我们要建起一个覆盖全国的公共卫生体系,需要大量廉价药品,这又岂是陈医生一人能解决的?”
方三响讲到这里,语速重新放缓:
“陈医生和您的公共卫生构想很好,但恕我直言,在现有的政治体制下,它根本执行不下去。从上到下,每一个环节都会出现问题。譬如在一间充满病菌的屋子里,手术方案再如何完备,也无法挽救病人。若无有决心的政府,则无有效果之卫生。若无有效果之卫生,则无有健康之民众。”
这发言大胆且危险,颜福庆盯着他,半晌方道:“听起来你已经有了正确答案?”
“我多年前在山东碰到过一个牧师,他给我讲了信义宗的起源。他有一段话,让我一直记到现在。他说,当千百个人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提问本身便构成了答案。”方三响抬起头,看向窗外,“现在我知道了,这四万万人想要活下去的心愿,就是我一直以来所苦苦寻求的答案。”
“说得好,四万万人的公共卫生服务,本该是让四万万人一起参与。”颜福庆赞道。
方三响抬起右手臂,攥紧五指:“陶管家教过我几招拳法,他说打出好拳的关窍,讲究力从地起。不懂得这个发力技巧,任凭拳理如何精通,打出去也是软绵绵的。同样的道理,公共卫生的成效,取决于金字塔底,而非塔尖,取决于政府能不能从最广泛的底层汲取力量。”
颜福庆轻轻拍打一下膝盖:“力从地起,嗯……这个提法很有意思。这不正是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吗?”
“我知道一个更准确的说法。”
“哦?”
“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颜福庆仔细咀嚼着这五个字,若有所思。
两人正聊着,手术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先是病床被推出来,然后是沈克非等医生鱼贯而出。颜福庆连忙起身上前,向沈克非询问结果。
方三响不好扯着沈院长去问详情,就一把将孙希拽过去,问他如何。孙希摘下手术帽,满眼钦佩:“沈院长真是高手啊,不枉观摩这一回。”方三响怒道:“我是问英子怎么样?你别开玩笑。”
孙希故意逗方三响发急了一阵,才笑道:“英子的命好,早两年这就是绝症。幸亏去年美国人改良了消化道重建和淋巴结清扫两项关键技术,也幸亏沈院长引进得及时。如今她没什么大碍了,只要接下来几年内没扩散,就能长命百岁。”
方三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侧眼看到,病**的英子麻药劲未过,仍旧闭眼安详地睡着。看她的嘴角微翘,似乎正在做一个美妙的梦。
“那……万一要是扩散了呢?”
“呸,老方你别乌鸦嘴。”
“我们做医生的,有什么好忌讳的?你给我个准话,我也安心点。”
“只要医学理论上有可能,我就能把英子救回来。”孙希抬起左手,自信地在半空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