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第4页)
“沈大哥这么好,做你的家人很幸福啊。”她摸儿子的头,要他道谢。
“谢谢沈伯伯,伯伯再见。”
孩子提着花走了。下午生意好起来,她没再和他面对面。他倒是从来没有过地愉快着,有时会不经意地瞧她几眼,不相信四十岁的女人还能这样礼貌、细致。心情好,生意顺遂许多,竟例外地和顾客谈起养花诀窍,说要把花当作人,跟它说话,放着声音夹了笑语,还破天荒地打了折。
收摊时刻,她包一袋栗子递给他,也说给小孩。他接过来,热热的,似乎她捧过的地方特别热。这当然是他的想法,因而有一霎的暖流蹿进心头。他从背包拿出一长片贴布,告诉她这款“一条根贴布”治酸痛效果不错,皮肤不会过敏发痒。她收下,脸上掠过感激的神色。
回到家,阿娇正在哄小孩睡。他把那包栗子给她,自去盥洗。待他进房,见她将纸袋撕开垫着栗子,摊在**正在剥咬。灯下,栗子看来油亮小巧,他瞧着栗子在**颤动,不由得想起栗子的主人及她瘦瘦的侧影,心里竟有一股温情**出来,只是没一会儿,栗子全被咬烂了。
他关灯躺下,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情点燃了小火苗,转身去剥阿娇的衣服,自己的也褪了,跨过来压在她身上**起来。火苗烧旺了,比往常都激烈。她一向都依他,而他的心绪今晚却起了涟漪,飘忽飘忽的,**到他从未去过的地方,领受从未享过的舒畅。
半夜醒来,其实是被阿娇的鼾声吵醒。坐在床头,看身边这女人睡得天宽地阔无忧无虑,摊着肢体,每呼一声,肚子便随之起伏。
“阿娇。”他叫她,“阿娇。”
据说叫打鼾的人名字会止住鼾声,这招管用。
鼾声止了,他却睡不着。到客厅抽烟,黑暗中,很疲惫却又清醒。他干脆抱枕头棉被睡沙发上,用椅垫遮住那个爆开的弹簧,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一人份的孤独里也天宽地阔,只是脑子里转啊转,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像,想理又理不出来,最后只回音一般跑出一句:“做你的家人很幸福啊。”
5
隔天,她没来。
到中午,仍旧没出现。
他已经习惯那辆车的存在,突然空出一大块位置,令他很不习惯。
他看着自己穿上当年为相亲而买的酒红色套头毛衣,还穿了皮鞋,今早临时换上,袜子也很新。他想想很可笑,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打点这些,后来又推翻这个想法,今天下午必须送花篮去五星级饭店的会议厅,不能太邋遢,还有,天气太冷的缘故才穿的,左腿不能再冻了。
偏偏中午阿娇送饭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没来卖啊,我想买咧,阿妹要吃。”
他没说话。
“啊,可惜哩,她真的不会来?”
他“啪”地盖上饭盒。
“吃饱了?”她问,觉得吃得太快了。
他去整理花土,不搭腔。
“她晚上会来吧?”偏偏她又问这一句。
“晚上不必送饭来。”
“啊?”她疑惑极了。
他自顾自去栽花。她呆站着,等他说话。他一抬头,发现她还在,莫名地动了肝火:
“还不回去啊!”
他一整天都有莫名的脾气,熬到晚上十点多,不得不收了。持竹扫帚一拐一拐地扫那风中的纸屑,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老态与不中用。风把他的鸭舌帽吹掉,他拄着扫把,弯腰去拾,头皮马上吃了一片凉,举起手习惯地往头上一划,才醒觉自己早就秃了,紧紧地扣上帽,那两只沾着干泥的手竟停在空中不知举措。他早就秃了,只是从来不像今晚这样令他难受,他的岁月哪里去了?童年、少年还有漂泊的、寂寞的青春,都哪里去了?手上沾泥巴的人有资格问这些吗?路灯下,鞋面清清楚楚地罩了一层灰,他心底的悲凉就像地上的纸袋,扫了,总被风吹回一两个。
回到家,问阿娇:“有没有人打电话找我?”
“没有啊,没有啊。”
还有几天就过年,夜市最热闹的时刻。扯破喉咙的叫卖声此起彼落,人潮更拥挤,甚至挤到马路上。
他的花色比以往更多,应景的花卉与吊着小饰物的发财树、万年青很受欢迎,每隔一天就得补货。除夕当天,他直到晚上七点才收摊,还是阿娇来喊他该回家围炉了。从来不曾在年节做到这么晚,从来不曾有过地赚了一大笔。
年假期间,阿娇带女儿回娘家住几天,他推说腿不舒服,一人在家修理门窗换灯具,还把沙发上那个不安分的弹簧塞回去,补牢破洞。更花了几天整顿花房,给自己清出可以放躺椅及泡茶的空间。门上,被雨打糊的“人在花中便是仙”撕下,人海浮浮沉沉,要碰到那个研究生不知何年何月,干脆买了毛笔墨汁红纸,依样写一张,大年初六开工拜拜那天贴上去。
直到元宵节后,沈昌明才恢复摆摊。还是戴那顶棕色鸭舌帽,穿那件藏青色雨衣。
什么都没改变,夜市的喧嚷,车辆的呼啸,讨价还价的流水客。围篱边,依旧一排花草盆景从巷子往路口延伸,花色做了调整,以各种平价花草为主。春天到了,人们喜欢在阳台种几盆花,万寿菊、非洲凤仙花、海棠……沾一点春天气息,虽然只有一季,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糖炒栗子摊一直没来,很快的,那位置被卖麻糬的占去,像机器鸟每隔几分钟扯喉咙喊:“三个十元,只有今天。”
只有今天。什么都只有今天,没有明天。
沈昌明把矮凳搬到墙角边去,不再挨着巷口坐。依旧跷着腿,双手交握搁在膝头上,一动也不动。客人叫,才起身招呼做生意,大多时候坐着,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
可不是吗?什么也留不住。
他早就习惯人来人往、潮起潮落的日子,任凭岁月在他眼前把冬天带走、春天送来。闭着眼,看开也原谅,恶作剧的岁月曾经像一只野猫扑向他,留下花一般的泥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