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待续(第5页)
“在,我哥怎么了?”
没人理她,谁都不把一个绑马尾撑花伞的高中生放在眼里。管理员带那四五人搭电梯上楼也不招呼她。门关上,她像被灌了石膏,脑中回**“你哥出事了”,回神跑向楼梯直上八楼,心脏快要冲破胸口,听到父亲哭着喊:“小承啊,小承……”听到母亲喃喃自语:“怎么会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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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赶到医院急诊室已近子夜,病床被安排在最靠墙边的单独角落,帘幕拉密,医疗机械声规律地运转着,不,不是从那帘幕发出,是斜对方罩着氧气沉睡的老人床边。那帘幕后是静止的,警方带路只带到帘边,让他们一家三口钻进帘内相见。
妈见状晕倒,她立刻扶住她,护理师扑来,有人拉来椅子让她坐下,量血压、测血氧。她站在背后扶她的头,帮她揉太阳穴,感觉母亲的脸高热而自己的手指冰冻。父亲身影遮住哥的上半身,恢复一个训练有素的医生应有的冷静,聆听急诊室医生说明致命伤及死亡时间,掀开染着血迹的被子察看伤口。随后赶来的校方人员接着说明经过,事发地点在校园某栋楼,有人目击,监控录像已交给警方。
她的耳内有山崩地裂声,年华一片片粉碎、记忆一截截撕毁。现在的时空人物是全新的,必须重新指认、决定、储存,而过去的积累帮不了现在。她只能感知自己与这一群人同时存在,但彼此是什么关系、何种牵连竟一片空白。此时此刻非常不真实,像在高速旋转中只靠一丝蚕线理智悬吊在噩梦与黎明微光之间,底下是万头攒动的魑魅魍魉,等着吞噬一切有血有肉的人。她害怕,想逃窜,想把这一切像抠贴纸一样从脑中抠掉转头跑走,乱石崩塌、岩块滚落的现场都交给他人。她不想待在这里,不想面对不想记忆,没有记忆就没有回忆,没有回忆就能无感地返回熟悉的日子里吃喝玩乐,继续往下走。
可是,感官不放过她。她看到床尾露出年轻男子的脚,陌生的苍白的脚,应该不是哥的。这时候,“哥”这个概念回来了。忽然问自己:“他穿几号鞋?”接着看到地上有鞋,一只正着一只倒扣,即使沾着脏泥与暗血她也认得这双有品牌的休闲鞋,是他唯一爱穿的那款那色。可笑的人,居然靠鞋子指认亲哥哥。她猝不及防举起右手甩自己一巴掌,仿佛有个无名的幽灵指使那只手这么做,没人听见,因为母亲发出愤怒且凄厉的哭声掩盖了巴掌声。此时她清醒了,那些关系与牵连都绕到她身上,她读到**哥哥未止息的情愫,浑身起了疙瘩。他知道家人来了,渴望相认渴望拥抱渴望说话。她终究没有逃,不知哪来的勇气,牵起母亲的手,拉向前,牵起哥下垂的大手,她感受那手的僵硬,让两只手握着。母亲半跪半蹲着,牵起那只冰冷的手抚自己的脸,又张口咬着,恨不得吃下肚。她站在一旁把这一切收入眼里,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天葬的意义,高度的爱接近了恨,反之亦然。
她站在床尾,不停地不停地搓揉那只年轻男子的脚,仿佛要搓回童年,打开两口皮箱当作船的那日,哥哥说:“妹妹,我们来划船。”
离开医院前,恢复理智的母亲向医生、护理师鞠躬:“辛苦您们了,谢谢。”抚着尸袋说:“儿子,妈妈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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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口皮箱几乎是空的,除了重要证件及可堪再用的小家电,已无个人书籍衣物用品,连一双袜子、一支牙刷的现实气息、日常情分都不留。他整理行李的时候一定怀抱一颗要远行的心,执行坚定的不再返回的计划,断了该断的、舍了该舍的。多么像他啊,从来就是这么精准、周详、明快。唯有一只牛皮纸袋,写一个“妹”字,再无其他。里面是她的那几张没写完的小说原稿,不知何时被他拿走,以及一沓字迹还算端正的他的手稿,没有题目,没有说明,没有署名。
没有遗书,那么这就是遗书了。看来是一篇小说草稿,有人用小说当遗书吗?
她收起来,没让父母知道。他们浸泡在她不想进去的沉默、阒暗深渊,除了阿桑公然在她面前叹息流泪,他们三人很小心地不碰触任何一条会触及亡者的线索。他的房间保留原样,连挂在墙上的高中书包、外套都在。而任何一个人,包括自认不被重视而离开的人,都低估了自己在家中留下的庞大讯息。她每天必须管控才能避免说出“哥”这个字,可是无须用语言发声的意念里,她无法克制地想到他写在参考书上的话:“失败,那些目光变成背后的箭。”背后插满箭是什么感觉?她有点懂却也不太懂,从小习惯“失败”的她,从未觉得背后插满箭,这么说来,梅老师说过的“英气”大概可以理解成天生配备了盔甲以致能够刀枪不入。她错过了跟他“分享失败”的重要时刻,然而她很快摇摇头,来自一个习惯性失败者的劝告根本就是屁话,她错过的是不曾认认真真地问他:“你认为什么叫作成功?”
还有,错过了问他:“你拿我这篇没写完的烂稿子做什么?”
她鼓起勇气读他的手稿,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段只有两个字“待续”,读不懂,以为待续是正文。熟悉的是文中那些童年经验是她原稿里的,但灵魂不是她的,是他的吗?她想起多个因社团活动而迟归的夜,看到他的房门缝流出灯光,静悄悄的。她从小认识的他只不过是门面上的,现在,这些文字透露灵魂的光色。
“待续”,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写不下去?
第六日是个阴沉的冷天。在殡仪馆提供给家属做七的小室,一场近似只是一家四口到快餐店吃早餐的告别式悄悄地办了。
她双手合掌,全心全意呼唤他。“痛苦到底要把人带往哪里?”她想起他信上写的,随即想到最后一面就是他离家那个秋日,她对他说:“不用回来。”原来说错的是这句话。她无意间侦测到他的意念,他才给她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笑容。
他去哪里了?刚才出门前她再读一遍手稿:“歪着头颅,坐在某一块霓虹招牌顶端,觑着叆叇世间,也不微笑,也不皱眉,好像一只搁浅在半空中的云豹。”今天他会以一只云豹的灵魂原形出现吗?如果会,她能辨认吗?环顾四周,没看到豹影,却看到坐在椅上摘下眼镜频频拭泪的父亲。现在她能看穿了,父亲除了两手两脚还有血肉,头颅身架已成骷髅。而一身黑衣的母亲,除去平日淡妆画眉闪着精锐眼神、佩戴首饰显出威势的样貌,一夜间灰白了头发、惨白了素颜,现出小女孩形貌,不知被谁欺侮、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大操场啼哭。时间不理她,飞快地转动,把身体撑大,可那小女孩还在原地哭,等着被发现、被拥抱、被安慰。她顿时明白,母亲所有的愤怒来自于她是被遗忘的小女孩,而她之所以无法恨母亲,是因为她必须负责拯救她。
封棺前,她放入圣诞卡与围巾,卡上写:“葛葛:冷的时候记得围上围巾。想你、永远想当你的妹妹,士婷。”她原想把手稿也放入,却在最后一刻缩手。她无法解释那一瞬间的迟疑从何而来,可能是“待续”两个字吧——带着强烈的暗示,留在世上的要替离去的人活下去,活得惊天动地,活到爱尽恨消。
同学们护送棺木到火化场,她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旺盛的青春能量,每个人或许都是孤鸟,带着秘密创伤在雨中孤独地飞行。
一直飞,总会飞到栖身的地方吧。
她捧着骨灰罐出来时,雨,终于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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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都整理好了,用他的皮箱装,上面还贴着小叮当贴纸。
不记得是第几次重阅手稿,叫醒她的小发财车已走远,她忽然莞尔,有时叫醒我们的是很微小的事物。
她似乎读懂了,他在模拟她的形貌,同时试着释放内在自我,把这两部分搭在创造出来的人身上,以观看他人故事的不涉入态度,借以窥伺成长与伤害的轨迹。
这是一种疗程吗?为何他不能用寻常人理解的方式直面自己的困难,难道捆绑他的魔物竟剥夺了他面对自己的勇气?为何封锁任何一种可能的倾诉?她忽然领悟,他笔下的人是他们两人的合体,“总是想到死亡”,想的是他们兄妹俩各自寻找的解脱。他把妹妹放在创造出来的成长模式里,现在换她把他放入自己的成长模式内。
她必须找个安静的所在,思考、续写那篇小说,不,不是小说,是人生。她后来想起那日他曾说到谜样的水星(Mercury),翻查看到在神话传说中,这颗星对应的神是墨丘利,一个戴着有翅膀的头盔、双脚长有双翼能健行如飞的信使,持着双蛇缠绕的魔杖,自由进出冥界、穿越边界的旅行者与商业之神。
这篇待续的手稿,是他传递给她的讯息:接着,换她必须传递下去。传递什么?她还不知道,但总会找到的。
父亲支持她离家的决定,帮她安排住处。至于母亲,她管不了那么多,让她内在的小女孩在操场上再哭一会儿吧,时间到了,她会去拯救她。
次日清晨,晴朗的天气适合离家。父亲打开后车厢将皮箱放入,她正要钻进车内,看到母亲提一袋水果走来。
她伸手接了,走向车门。
停了两秒,回过头,主动抱她:
“妈,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