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待续(第3页)
“多大?”
“十元大。”
“嗯,再一个就十全十美。”他摸了摸,似乎不在意,但对交不到女朋友这话起了不悦,一层迷雾落在眼神里。
因为弯腰低头,扫描到书架底层,他抽出一沓稿纸。
“这什么?”他念出第一句,“‘她总是在想怎么活下去。’不错嘛……”
她赶紧夺回来,又被他抢去。
“你写小说啊?”
“不要让妈知道,不然我惨了。”她哀求。
“我今天有来你房间吗?”他答得干脆,“怎么没写完?”
她招,小说看多了手痒,偷偷写的,参加学校文学奖,落选,老师建议她重写,没时间,写不下去,算了。
他忽然脸色一沉:“什么叫没时间?”
“没时间就是没时间,听不懂啊?要注释啊?”
他没搭腔。仿佛置身于葱茏的树林老藤草丛间,大时间中时间小时间,老时间新时间嫩芽时间,到处都是满出来的绿色时间,而住这里的人竟然喊没时间。他生活的那个沙砾地,吃沙啃土,那叫什么呢?忍不住回了:
“这叫没时间?逃避。”他指了指镜子与那把修发小剪刀。
“你才该写,文笔那么好。反正你什么都好,我就是没才气,怎样?没见过失败者吗?”她垮着脸说。
话里有酸味也有棍棒,他被激怒,把那几张稿纸卷成棍形,用力朝**掷去。
“你吃错药了,忽冷忽热,有病啊。”她不认识这个会丢东西的人,这个家谁都可以凶她,这让她愤怒。
“对,我快要吃药了。我们家每个人都该吃药。”荫翳的天色笼上这一张俊逸的十七岁少年的脸,那脸因积累过重的知识与课业显出深沉的质地,像汉白玉大理石欠缺一点红润,可那目光还未干涸,能穿透矿脉石材,抵达不存在生机、他人看不见的地方。
“你知道太阳系中坑洞最多的行星是哪一颗吗?水星,谜样的行星。”他捡回稿纸,重新摊开,用手掌熨平,“椭圆形轨道,距离太阳从七千万到四千六百万千米。温度,白天四百三十二摄氏度,晚上零下一百七十二度。回答你问的忽冷忽热。”
他把稿纸叠好,像女生折叠手帕一样,要把天地万物都叠到适当的位置。
“不要让别人决定你是什么,除非心甘情愿。”
“那你呢,你心甘情愿吗?”
她被自己这具有挑衅意味的问话吓住,立刻知道话语的背后是想要他留下来说说话不是要驱赶他。来不及,话太硬转不了弯。他岂是能够被质疑、批评的人,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她本想写字条道歉,但不知道要道什么歉。失败者要向胜利者道什么歉?“很抱歉,我应该争气一点才能衬托你的奖杯超级可贵。”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白痴第一名,把纸条揉成团掷入垃圾桶,道什么歉!
几周后,她起了一点兴致想重看稿子,怎么找都找不到,也没真当一回事,反正找不到的东西太多不差这一项。她一向的口头禅,算了。
后来才知道,没法算了。
4
即使拥有敏感度最高的侦察器,也不见得能侦测到任何异常。应该说,像失速货车朝向山谷下坠,各色货物随机抛落,站在车上的人再怎么身手矫捷也不可能接住所有。人过日子过习惯了失去警觉,怎料日子会反过来像虎头蜂蜇人一下。
那阵子,爸爸的身体有些疑虑,排了一系列检查,诊所请朋友代诊。阿嬷也凑热闹,发高烧住院去了,这是几天后她才发觉的。从阿桑口中知道阿嬷还活着,家里有个长期病号跟家里开诊所一样,让人对生老病死麻痹。
某日,她进门正要穿过客厅、餐厅往左边房间走去,却听到主卧室传来争吵声,她悄悄移近,关着的门关不住尖锐的女声:
“什么都丢给我,公平吗?都死了吗?你干什么好事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无能!”
“你还要我怎样,你还要我怎样……”颓丧带着哀求的哽咽男声,“可不可以让我安静,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她害怕再听下去会听到让自己无法承受的事,潜回房间,轻声锁上门,衣服没换,躲入棉被里。才闭眼,两行热泪滚落。她以为自己已脱离垂泪年纪,那么多小说漫画音乐电影已经把她战备化了,不流泪至少也算一种胜利,可能是她唯一拥有的胜利,没想到还有脆弱的部分尚未进化,成长怎么这么慢这么烦。她后来明白,是“死”“安静”这两个关键词瞬间击溃她的防线。
“去死吧,通通去死吧,死了就安静了。”泪痕在脸上干成薄膜,脑子像自山顶崩落的石块,泥流奔下,裹挟着一颗无助的心坠落于黑暗的深渊。
生命本应是向着光的,何以长得离生这么远、离死这么近?
次日,工人将阿嬷房间的床、柜清走。她回家看到空****房间,恍然以为海啸冲来把一切卷到天边海角去。收音机搁在地上,厚厚的毛发尘絮描出一个长方形,像床底曾有小动物做窝,不,描的是棺材形状。
“阿嬷死了吗?”她害怕起来,按下开关,仍是放送闽南语歌的那频道,“所爱的人今何在,望你永远在我心内……”她关掉,眼泪流下。戴手套的阿桑提着水桶拖把进来,看出她脸上的疑惑,压低声音:
“哭什么,你阿嬷还没‘回去’啦,说是以后要送去那种地方。”接着比一个旋转的手势,像女巫作法,要让与这房间相关的一切从地球上消失。
那房间很快变成储藏室,堆满医疗用品。插了鼻胃管与尿袋的阿嬷直接从医院送到某座山边的照护中心。她与哥哥没去探过,“阿嬷”这两个字从此变成禁忌,像天花板上的壁癌,斑斑驳驳要落不落,有人拿扫把铲一遍,现在干净了,不怕头上落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