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第4页)
他轻缓地吹着芦笛,
思觉流入现实与梦境交织的磷光中……
两年前,她与陈辉信第二次聚,店里放的就是这曲子。
他是同校同系学长,在校时知道彼此但不熟。在一次米雪公司承办的大型公益活动中,杂志社要陈辉信做专题报道,米雪极力协助。学长学妹关系在职场上特别好用,但他俩不仅于此,米雪与以宽分手不久,伤得太重以致过度投入工作,这让陈辉信欠她好大一笔人情。
欠人情要还,第一次还,陈辉信请她吃饭,餐厅是她选的,就在三个月前她与以宽决裂那天的用餐地点。
三个月前,她与以宽在这儿晚餐,忽然走来两位穿着讲究的女士。以宽站起来,喊:“妈,李阿姨,你们也来啊,这么巧。”米雪站起来,点头:“伯母,李阿姨。”
以宽母亲以一双锐利的眼睛给米雪做了媳妇候选人断层扫描,旁边是她的牌搭子,这妇人堆着笑容看米雪。以宽在慌乱中做了最糟的介绍:“这是米雪,我女人。”
“什么我女人!”米雪瞪他一眼。
李阿姨笑得更暧昧:“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哇?先上车后补票最好,现在女孩子开放,大家都能接受。像我们那时候呀真不行,人家会讲话。”
以宽妈拾起以宽的筷子,翻了蒸笼里的花素蒸饺:“谁点的?这家花素蒸饺真难吃。”放下筷子,补一句:“我们家的饭也不好吃。”
“我们家的饭好吃。”米雪低声说,脸垮下来。
“不会呀,你们家娃蒂菜越烧越好咧。”妇人说。
“我们走啦。”以宽妈说,把米雪当空气。
以宽从他妈妈手上拿过账单,送她们去搭电梯,途中,妈妈停步说了什么,高大的以宽低着头听,接着双手环抱胸前点头。进电梯前,米雪想,如果她现在回头对我挥手,那就是友好的意思。电梯关门,以宽妈没回头。
米雪懂,她不是她的媳妇菜。米雪有个死穴,受不了别人当众给她洗脸,以宽妈第一次见面就把她的脸洗得发白,洗得皮开肉绽。
以宽回座,他们之间的沉默开始往死里去,原说好饭后去乌来洗温泉过夜,全毁了。离开餐厅,在他的“奥迪”车里,怒火炸了锅,不得不路边停下。
“我被你妈羞辱,你高兴了吧。”
“我高什么兴?我妈就这样,什么话都先说出口再来道歉。”
“她道过歉没?”
“没。”
“你们家的饭不好吃,我再穷也不必靠怀你的小孩钻到你家当阔太太讨饭吃。”
“我倒希望有那一天。”以宽微笑,他摘的是怀他的孩子这段有甜味的话,伸手要揽她的肩。米雪对准的是她穷的这句,以为以宽希望看到她穷苦潦倒,他这个坐拥金山银矿的人再笑着出来收留乞丐。
这是羞辱。米雪心死,用力拨掉他的手,手往方向盘敲去,敲得不轻。
“你无理取闹,我有什么办法,女朋友能换,妈妈能换吗?”以宽也怒了。
米雪没哭,她盛怒的时候不会哭。三分钟静默,够看到心碎裂的过程。米雪悟到这个极度宠溺她的男人是活在铜墙铁壁里的,他既不能把她宠成小宠物抱进那个铜墙铁壁的豪门做他一辈子的乖顺女人,也无法拆了富商家族的琉璃瓦跟她建立两个人的小爱巢。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做男人怀里乖顺女人的料。
米雪没看他一眼,开门下车前,冷冷地丢下一句:“那简单,换女朋友。”
那天,米雪先到餐厅,选同样位子等陈辉信。
她没对陈辉信说为何选这家苏杭菜系餐厅,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她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事隔三个月后再次踏进那餐厅,点同样菜色,用新记忆盖掉发炎的旧记忆,就像一本书封面毁了、书页乱翘,用另一本书压住它,压久就服帖。
陈辉信来了,米雪问:“叫花素蒸饺好吗?”
“当然好,听说这家的花素蒸饺很有名,叫来吃吃,饿死了。”
陈辉信不知不觉进入新剧情,从路人甲摇身变成优异的男主角,以致有了喝咖啡的机会。
第二次还人情,就在“牧神的午后”请喝咖啡。
前一次谈话还绕着公务时事,这次一起回忆校园系馆:那家松饼店还在不在、冰果店换老板没,总有几个老师、同学成为回忆机里必点的歌曲、笑话。咖啡越喝越像还在学校的学长学妹,续了杯,还发痛的伤口自然而然露出来:一个正在疗治情伤,一个离婚未满周年,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怜感。牧神的午后,无限可能。黄昏了,他说:“走走走,上山去土鸡城吃饭。”
说走就走,这是陈辉信的风格。他骑摩托车载她上阳明山吃土鸡、野菜,看夜景,凌晨往指南山看日出,一路唱歌,风灌进衣服,他一面反手牵她的手抱紧一点一面唱,歌喉不错,天地同游。米雪在台北住二十多年,从没像那晚从北到南跑遍台北盆地,吹一夜野风,最后躺在河堤草坡上,吃烧饼油条豆浆还有一杯7-11热拿铁,看着旭日东升染亮天空。
陈辉信说,台北非常适合流浪,生活机能这么方便,简直就是流浪汉的天堂。米雪第一次碰到一个破格的人,条条框框都碎了,风趣随兴,她尝到自由。这人是为了唤醒她的自由而来的。
七点半,米雪打了呵欠。陈辉信说:“带你去一个地方。”不到十分钟,停在他家楼下。陈辉信刚租下这屋不久,家具未齐,床垫直接放在地上连床架都还没买,但这不妨碍两个洗浴干净的人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一起回味昨夜阳明山的星空。陈辉信亲吻米雪的耳朵,一只强壮的手臂铲起她,另一手环抱过来,把她的身体当作一片芭蕉叶完整地覆盖在自己身上,他两手两脚交叠把她锁住了。
“有没有吃饱?”他问。
“吃饱了。”
“我没吃饱。”
两个人像嘴馋的孩子在野地寻找食物,从**滚到地上又从地上滚回**,从山峰到丛林,掘井取水,一路贪婪地像两个不知饿了多久的饥民。白花花的阳光自窗户照来,这是上班时间,外面不时响起摩托车声,他俩像农夫村妇,躲在无人知晓的树荫下卖力干活,交缠时娇喘,刹不住顶撞时求饶,彼此认领新的脸庞、新的身体、新的体位、新的节奏、新的声浪。最后一里路,陈辉信带她到狂风扫落叶的峰顶,抵达之时,埋藏在米雪体内多年那个优雅男人以宽的身影,一脚被陈辉信踢下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