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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待续(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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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有人靠岸了,尘埃落定就好。”她在日记上写,“原来尘埃是这个意思。”

她把那台收音机收到房间,放在书橱顶上。风吹动窗口的小陶铃,很像以前隔壁房间传来:“士婷、士婷喔,现在几点?”

父亲休养后恢复看诊,原来代诊的医生颇受病患赞誉,在母亲邀请下也来驻诊。诊所业务加倍繁忙,母亲心情不错,甚至动念另找地段扩大经营。除此之外,一切照常。

唯一的不寻常,是一向被看好的哥哥竟在“学测”大考铩羽,成绩单寄来,上不了第一名校的第一名系,若要走医路,须落在私立学校。这事很快在学校尤其是虎视眈眈的家长圈传开,固然有抚着胸口的妈妈痴呆般问:“怎么可能?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动用了仿佛听到闺密的老公外遇般的一级惊吓表情,却也不乏因儿子少一个竞争对手心中放下大石头的家长以修饰过的语气来一段励志的劝世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既然这么有“福”,何不让你家孩子败一下。

妈妈两眼冒火,逼问一晚,他全程沉默。

“胜利的滋味千百种,失败的滋味只有一种。胜利,他人的眼神在你面前闪耀;失败,那些目光变成背后的箭。”这是后来她从他留下的参考书空白页上看到的最直白陈述,除此之外,他的沉默类似冰封。那阵子,她也避免碰到他,即使碰到,视线也不接触。她后来严厉地逼问自己为何这么冷酷,最真切的答案是“害怕”:一个匍匐的人看到壮汉摔倒,不知如何扶起他,又不知如何安慰他,当下竟害怕起来,转向避开,保全他的一点自尊。除此之外,没别的吗?她不敢继续逼问自己,看到常胜军落败,滋味如何?

没别的选择,他报名魔鬼冲刺班,剃了大光头,参加夏天难度更高的考试。考完,没人敢问“考得怎样”。

有一晚,她坐在餐桌吃晚餐配漫画,妈进来:“你哥呢?”她指了指房间。

不知何时起,他用个大碗装饭菜进房间吃,状似监狱里的囚徒,如今考完了,仍然如此。妈去敲门,门是锁的,叫他也不应。妈有点生气,要她去找钥匙,门一开,一股汗馊味扑来。屋里是黑的,妈开灯。窗户关着,没开冷气也没开电风扇,他躺在**身上还盖着薄被。冷气机上的温度计显示三十二。她看到书桌墙上贴着近几年学校的发榜剪报,各组状元露出笑容,记者采访其读书方法、制胜秘诀。

酷热的艳阳没有减威的迹象,用电量节节攀升,电视新闻恐吓大家会有跳电危机。倏然消瘦的他,把短袖短裤穿得像秋风中被遗忘在晒衣竿上的衣服,一颗冒着黑发楂的头颅框上眼镜,苍白的脸没有表情,像剃度后又还了俗,真实的喜怒哀乐不知哪里去了。他走到哪儿,那里就分成两个世界,他夹在中间。大家避着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话。她觉得没差,一周跟他讲的话不超过五句,反正在家的时间少了,夏令营、社团活动、暑期课辅,还要抽时间谈一点起起伏伏的小恋爱,忙得很,现在换她只留一个壳放在家里——称作免费旅店可能比较贴切。

成绩单寄来,没考好,比原先的落点更差。

“打雷了打雷了,没见过你妈发那么大脾气。”阿桑煮好晚餐来叫她吃饭,把门掩了,低声说,“叫你哥重考,她去补习班把钱都缴了,你哥不要,你妈骂他丢脸。”

“干!”她啐了一字。

“你女生跟人家骂什么脏话,不死鬼喔。”阿桑口气一转,“你哥整天关在房间不行啦,这样会破病。我跟你妈讲,她说不用理他,肚子饿就会出来。唉,其实喔,你妈没有她自己想的那么能干,什么事都要管,说实在也很累啦,铁打的都会生锈,何况肉做的。”

她跑去敲他房门,一片死寂。她想找他的同学谈谈,一定有人跟他同样遭遇,能在这当口相互宽慰,却完全不知他有什么朋友,继而一想,他一向独来独往,恐怕是个绝缘体。

她塞一张纸条进去:“要不要去吃市场边那家面店,卤海带很好吃。”

没回音。那道贴着“春”字的木门上了锁,在它对面父母的主卧门白天也是锁上的,旁边是父亲的书房,事关工作、研究,更要上锁。

她闷得慌,自己跑去吃榨菜肉丝面,依然有一条免费的卤海带。

老板娘忙着煮面,墙边娃娃**睡着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天花板上的风扇嗡嗡地转着,像声音浑厚的男低音,一面干活一面哼歌。小娃忽然醒来,哭了,绑着花头巾的老板娘转头哄着:“乖喔,妈妈煮面给你吃喔,爸爸呢,爸爸在哪里?”

老板从里间出来,收钱、收拾两桌碗筷,喊了他的不太灵光的弟弟来洗碗,接着牵起腰间围裙擦了擦油手,抱起小孩,大手大脚地摇起来,摇到老板娘身边:“你抱,我来弄。”

她偷偷看着这些,忽然被这店里热闹、喧哗的声音触动而眼眶一热。她不明白是什么,既而理解,是冒烟的那种热,是你喊我我叫你的那种嘈杂,是被现实抽鞭子必须没日没夜地干活才能糊口,却拥有一家人搂着护着的那股热以及婴儿身上散发的叫作“希望”的气息,是所有的门都开着的那种口无遮拦的感觉。这么世俗却这么温暖,一家人哗啦啦地一起往前奔流。

她外带两条卤海带回家,写了条子塞进哥房门底。次晨,桌上的海带原封不动,发黏,馊味像死了两条小鱼。

5

秋老虎在天空扬威,大楼中庭种着一棵栾树,绽放黄金碎花,风一吹,一阵黄金雨。某个周六早晨,开学前,爸爸载哥哥到外县市学校安顿。谈判与妥协的结果,他去那所大学报到入学取得学籍,一两个月后再办理休学回台北进医学系保证班准备重考。没人知道那个被用来当备胎的理学院科系是不是他喜欢的。这节骨眼,即使是他喜欢的,他也没条件爱下去。

她帮忙提包,一起到地下室停车场。电梯里,闻到哥身上散出多日未洗的发垢味,那衣领也是一道黑污。父亲打开后车厢,塞进两口皮箱。她看到箱子上还留着小时候贴的眼睛会动的小叮当贴纸。他们曾分别坐在打开的皮箱内,拿玩具铲子当桨,假装航海去找北海小英雄。短暂欢乐的童年无影无踪,沉甸甸的箱子意味着旅途漫长且遥远,这一去,何时能见?她想起小时候都叫他“葛葛”,什么时候开始不这么叫?也许因为长大了,这么叫显得稚气可笑。她忽然迷惑,既然嫌孩提幼稚,人为何又会怀念童年呢?很想再这样叫,跟他说话,骗自己还在童年,一下下也好,但他早早钻进车后座,闭眼,把世界关在眼皮外。

他忽然睁眼,看她,露出浅笑,虽然僵硬,毕竟是个难得的善意的笑。

她觉得好温情,挥手,车子驶离。

这么热的秋天到底要热死谁,她一身汗进门,嘀咕着。冷战气氛弥漫整个暑假,妈妈把宽敞的室内冻成空****的冰宫,正拿起茶几上一包切好的苹果——她早上切的要给他们路上吃,显然他们忘了拿——粗手粗脚地把水果往冰箱里丢,撂了话:

“我这一生的努力全白费,你们每一个都让我失望透顶,全丢到水沟里!”

丢给谁看呀?“你们”,只有她一人在就该接球,她不客气了:

“耍什么脾气,考不上台大医学系就是废物吗?那么爱考你不会自己去考,考考考,考个够。”

“你说什么?”

她不理,直接进房,用力关门。惊觉自己第一次顶嘴,莫名地升起一股快感,突然又直觉自己说错话,但一下子没抓住哪里错。算了,按照她的习惯,解决问题最快的方式就是,算了。

一旦开学,日子的运转方式像游乐场旋转木马,尖叫几声,云层带来雨水,东北季风吹来凉意,满街商家换了布置,一看到红红绿绿就知道已到岁末。

他没办休学,仍留在学校。妈也懒得追杀,放牛吃草。

圣诞节前,他寄信来。依然用蓝色圆珠笔,写在一张照片后面:“乡间路上,遇到这棵枯树,害虫啃噬的杰作。我不回去了,痛苦到底要把人带往哪里?”

一棵以仰角拍得的枯树树影,瘦黑树干开展弯曲枝条,像小楷毛笔描出般,几片枯叶挂着,更显得空**,背景天色阴沉,如思考中的哲人额头。信寄到学校,只写年级没写班级,幸好她在社团还算活跃,但交到她手上已是隔周。

她特地翘补习班的课去选圣诞卡,还买一条有节庆图案的围巾,虽然他所在的南境丽日多过冷天应该用不上,但不知怎的,觉得他那儿天寒地冻让人哆嗦。

掏出贺卡与礼物正要包装才发现漏买包装纸。“真是个猪脑袋。”她敲敲头,还得再跑一趟文具行。下雨的周末晚,她到楼下大门口正要撑伞,警察与几位陌生人询问管理员,管理员叫她:“你爸妈在家吗?你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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