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弱水三千(第3页)
梅运默默点头,表示尊重他,就此打住。一时提不出话头,随口扯了一问:“南部天气好吧?”
赵圣宇回过神,答:“今年怪,比台北冷。”说完,两只手掌奋力搓一搓,要搓掉什么似的,抽出夹在左胁的厚书,打开,找了几页,指给她看:“这一段怎么解法?”
梅运转述诸注家说法,与他论了一回,两人唇枪舌剑一番,谈完学问话就越扯越远。梅运一向是教授们公认的得意门生,对系上里里外外的风土人情知之甚详,赵圣宇初来乍到恍如隔雾看花,梅运不免仔仔细细地为他提纲挈领。
“总之呢,方老师的戏唱得虽不怎么很好,”梅运也为自己这串咬文嚼字逗笑,“但他十分爱护好学之徒,你只要带瓶好酒去孝敬,他就‘不惜歌者苦,但言知音稀’,来一段儿给你听啦!”说着,比了一个莲花指,略略有些身段味儿,眉目传神。
“听起来很是‘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赵圣宇听得畅然,看得酣然。
“而且而且……”梅运自己硬撑住笑,“他老人家最爱票‘红娘’,那扮相……”梅运撑不住,干脆趴在桌上自个儿笑个痛快。赵圣宇随她笑着,见她两肩圆滚圆滚簌簌然动,竟有些“言在耳目之内,意在八荒之外”了。
“至于王老师……”梅运吸一吸鼻子,慎重起来,“他是系上的瑰宝,学识渊博,自然没话说。”梅运缕述他的生平逸事,最后,很认真地点点头:“老师那份旷达超然的心胸,我们学得了一二,也就终生受用了。”
赵圣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黑亮的眸子流漾流漾的,那里面有许多慧黠、聪颖,还有诚心诚意赞叹世间美善的温婉光辉。他心里不禁一动: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你看,”梅运歉意一笑,“我说着说着就自我陶醉了,怎么扯这么远呢?”
赵圣宇把书一阖,说:“走,我请你吃晚饭,继续扯。”
梅运看一看四周,乍然一惊:“啊,这么快天黑了。”
窗外都阒暗得深,只剩文研教室两盏微亮的灯。屋外,秋雨沛然且寒气波涌。文研虽小,于此夜晚却静得安稳。梅运被这一霎时的宁谧吸引,忘我地重新看了看这秋天、这课堂、这夜晚,心里有一种“相逢”的感觉。仿佛千万年可以浑浑噩噩过,唯这一刻须清清明明认取。
赵圣宇见她沉思不语,以为自己的邀请过于冒昧,便说:“如果需……”
“如果需回家晚餐?”梅运不假思索地接上他的话,一面伸手将长发掠到耳后。
赵圣宇一惊,心忖:“她怎么知道我要说这话?”
“我家在台中,自己一个人住台北的房子。”
两人相视一笑,她便随他走出文研教室。
雨中,他为她掌伞,竟有不知如何调适距离的苦恼,若即不是,若离也不是。梅运看他掌得这么辛苦,说:“来,我帮你抱书,湿了不好。”
赵圣宇两手空了,便专心打伞,谁知那把黑伞竟有一世风雨那般重,他空落落的左手更不知如何安措。才走几步远,梅运便站住,左手拨正他拿伞的右手,说:“别尽往我这儿偏,你看你淋的!”
赵圣宇挨这一骂,挨得心里暖烘烘,顿然心头怦怦动,脸色也燥热及耳,这女子连他小小的呵护之心都知道。
“请放心,我姓梅,又是腊月生的,从小不怕冷。”
“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早就想请教,‘梅运’这名字怎么来的?有没有什么典故之类?”赵圣宇追问,有点想知道她的一切。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家父说,我出生时他正好圈点到《庄子·天运篇》,不问吉凶,就给我取个‘运’字,作为他读书的纪念碑。我上头的哥哥,是《尚书》的‘尚’,害他考运不佳,梅尚,没上嘛。我从小被叫霉运,好不到哪儿去。”
“伯父学问大,梅这姓不好取名。”
“好险,要是他念到《诗经·维天之命》,我岂不叫‘梅命’?”
“哈哈,那我就得尊称你‘小命’小姐!”赵圣宇心直口快,还横来左手抱拳以为敬。伞一偏,雨正好淋了两人。梅运笑弯腰,不假思索说:“你叫我‘小命’,我岂不是要‘死生相许’了!”
这无心的话一出,两人登时心头轰然一震,依稀仿佛这话搁在心里几生几世了,怎到今日才说得听得?
“该死,羞死人,怎么搞的今天!”梅运心里嘀咕。
走着,尴尬的沉默。赵圣宇斜斜地往她偷觑,见她两手紧抱着书,头压得猛低,几绺长发落在脸颊边晃呀晃的,两只鞋越划越快,早溜出伞沿,雨水打湿她一头秀发。赵圣宇跟着半跑随上,一辆脚踏车疾驶而来喷起积水,赵圣宇拉住她袖子喊:“小心水!”两人便站住。
梅运也不搭腔,只牵着袖子擦怀中书皮上的水,一遍又一遍。赵圣宇等她擦完书,其实是得了势好好欣赏她。她这晚穿的仍是过膝长裙,深蓝色越衬出她的脚白,雨天里大概为了涉水没穿丝袜,脚指头圆细粉白乖乖躺在露趾鞋子里,唯独那两只拇指,一个劲儿划上划下,和她一尊肃然模样大不相同。赵圣宇见她羞成这样子,打心底怜惜起来。雨越下越大,要打破伞似的,赵圣宇双手掌稳风雨,挨她近些,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好不?”
梅运随他走。赵圣宇存心要解她的窘,自告奋勇高声说:“至于我的名字,嘿嘿,那来历可大!”
梅运兀自浅笑着,撩起长发,抬头,破窘而嫣然:
“就是嘛,‘圣宇’这两个字颇具百官之首、宗庙之美,好像孔夫子住的万仞宫墙。”梅运存心调侃他,话一转,咯咯笑说,“好——大的圣人房子啊!”
“别挖苦我了。我家是大家族,当年老家大厝新居落成,席开三十桌,家母饭吃到一半羊水破了,上医院,我当天晚上出娘胎赶来共襄盛举。我是长男,老爷爷一高兴就用这事为我命名。不过,名字取得太气派往往事与愿违,我这一生恐怕是茅茨土屋的命。”
“茅茨土屋也有茅茨土屋的安稳日子。陶渊明诗:‘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种生活也让人向往。”梅运说。
赵圣宇若有所思,看看她云鬓肤白的侧影,深深吸一口冬雨的寒,却管不住心头蹿出的热,便说:“堂前应该种梅花,平时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梅运怎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内嗔也不是,怒也不是,转着眼珠子瞪他一眼,却连反驳的招式都无,只在嘴里嘀嘀咕咕:“越说越离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