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弱水三千(第8页)
她想,他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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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怎可能永远避开湖泊而不落雨。新学期开始,终究要见面。
两人不约而同调整到同窗情谊刻度,不淡不浓,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学文学的,大多是心思缜密、观察敏锐、直觉警醒之人,或有怀疑他们曾过从甚密的人欲捕捉蛛丝马迹,亦找不到破绽。他们落落大方地在研讨会谈论学问,筵席时曾被不知是无意还是蓄意地排在邻座,彼此也亲切地劝菜、敬酒、说谢谢,就算师长于酒酣耳热之际拿他的早婚开玩笑,要他传授同学成家立业之道以提高本系的结婚率,她也掩口而笑,站在等着看他发窘的这一方毫不出手救援。大家放心了,那些八卦看来是穷极无聊之人编的。只有赵圣宇知道,梅运对他竖起一道隐形的屏障,即使坐她旁边,他也别想越过屏障递给她一碗汤。有一回系上宴客,餐厅经理特来说明这汤如此这般熬了一日夜,请大家趁热享用。他起身为她盛一碗,放她面前,她点头说谢谢,却从头到尾不动那碗汤。他懂了,这女子分是分、寸是寸,尽在不言中。
虽则如此,两人灵犀互通的地方却是有的。海报街上贴出通报:“赵圣宇教授主讲:谈两首安身立命的诗。某室某月某日晚上七时。”梅运特地叫学生去听听赵教授如何个安身立命法。自己正好路过,随兴听那浑厚磁性的声音诵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梅运听得频频点头,想起他说过自己是茅茨土屋,想必对圣途、俗世已有体悟与安顿,立时升起礼敬。
公布栏又写道:“梅运教授主讲:杜诗三吏三别赏析。某室某月某日晚上七时。”赵圣宇看到,也叫他的学生通通去听,自己故意路过,站在旁边赏听那珠圆玉润的声音朗诵史诗,赞叹她识见之深、胸怀之远,暗地击掌相应,无比敬爱,却又不免动念:三吏三别,还要加上你对我这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冷漠别。
这天,是个春暖花开、柳密藏雀的周六,梅运因约了一位有情绪问题的导生谈话,顾及隐私,不得不进研究室密谈。学生走后,她关窗锁门正要走,才转身,却看见赵圣宇带着一儿一女朝这儿走来。
躲也躲不掉。
“梅先生,好久不见!”他全是惊喜,一脸的笑。
“好久不见,赵先生。”梅运亦笑着看他。见他发色微霜,便知这些年该是日夜拼搏,不得喘息。黉宫似海里行舟,岂无风浪?学也无涯,更是案头呕心沥血的事业。梅运对人际较为疏淡,赵圣宇相反,出身大家族的他一向人情练达、不辞其烦冗,对系务参与较深,颇获倚重,更添疲累。她自忖,年华似水流,看过彼此年轻的样子,接着要看老去的面貌了。
“快叫梅阿姨!”赵圣宇吩咐道,又对她说,“双胞胎,四岁。”
四岁小孩正当聪颖可爱,齐声叫:“梅阿姨好。”她被叫得心喜,摸摸孩子的脸蛋,握握他们胖嘟嘟的小手,越看越爱。她本就喜欢小孩,脸上原本的肃颜退去,笑逐颜开,有如赤子。
赵圣宇定睛看她,这是那年元宵节赵圣宇记得的样子。
“恭喜梅先生高升了。”赵圣宇知道她顺利升等,是他们这一辈中最快升等的。
“我担心又会被梅先生退稿。”这是玩笑话,论文审查自有程序,不是个人能做主。赵圣宇说完就发现这话说快了,“又”字太敏感,此话一被说出即自行跑马,指向当年她退信一事,气氛为之尴尬,仿佛天外砸来石块,正在半空中,两人即将受伤。既然,跑马跑到往事上,赵圣宇壮了胆,叹口气,浑厚低磁的声音软了下来:
“梅运,我欠你一个解释,这些年一直放在心里,很苦。”
梅运没料到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时语塞,眼睛往窗外飘了一圈又回来,想要四两拨千斤,可又不知那四两在哪里。她完全没想到有一天会面对面谈往事,又有两个稚子在侧,笑脸也不是,苦脸也不是,不知怎么办,硬生生转了话题:
“要谢谢你,那两棵梅树与茉莉长得好呢,后来我找人把池子敲掉,铺上一车土老老实实种好,现在每年都开花,真的如你说,人在花中便是仙。”
说完,蹲下来拉拉两小儿的手,对赵圣宇说:
“多可爱的孩子呀,这就是最好的解释。”
又问孩子:“告诉阿姨,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说:“我叫赵思梅。”
男孩说:“我叫赵思运。”
她轰然欲晕,几乎承受不住,眼里有泪光,抬头悠然望他。
悠然见南山。
他搀扶她起来,两人都望进对方深邃的灵魂深渊去,那里面不须言、不须语,苦也无、甜也无,喜也无、怨也无,有的,只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梅运别过头,窗外,天蓝着,榄仁树舒开翠绿新叶,杜鹃闹着,流苏初积嫩雪,雀鸟轻啼。年年都看的风景,怎么今日如此不同?
梅运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春天真美啊!
“谢灵运说,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天,你让我四者皆并了。谢谢你,圣宇啊,保重,再见。”
“梅运,你也保重,再见。”
她听到自己的跫音“空空空”响着,也听到弱水三千浩浩汤汤地流着。年华青春走过了,恩情悲喜尝过了,漾漾三千弱水也一瓢饮过了,所有的滋味留下来,都那么美那么好。她的心在这一刻顶礼天地,合掌万事万物世间有情。她不禁喜悦,停住,回首,见赵圣宇与一儿一女仍在目送。
她自心深处绽出一朵灿笑,举手,向他们挥别。
依稀仿佛,在她挥别的手势里,一世姻缘已过。
她脸上漾着温婉的光辉及一个深情女子无憾的笑容,轻快地走入等着她的春天的花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