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弱水三千(第4页)
那晚回去,赵圣宇一夜难眠,才体会《诗经·关雎》“优哉游哉,辗转反侧”的滋味乃如此这般。夜雨敲窗,他躺在**,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如夜明珠,遂奋然跃起,找出《庄子》翻读《天运篇》。天运者,天象运行不止,喻天地日月万事万物皆在变化之中,人不应墨守成规,应因时而变、顺物而化。赵圣宇见此文意仿佛得到天启,不免心思**,喜不自胜。他平日以练字修心养性兼自娱,此时情急,裁纸、开笔、研墨,三更半夜濡墨畅书,写得一会儿喜、一会儿犹豫,又一会儿苦甘皆具。写罢,把灯扭到最亮,烘干墨汁,又嫌太慢,双手支住桌沿,提口气呼呼地吹。
也不顾更深夜寒,撑把伞摸黑出门,要把字寄给她,却站在邮筒前犹豫不决。绿色邮筒上有两个口,“本地”与“外埠”,两个都开着大大的口。赵圣宇就着路灯把信送进“本地”那个口,连手掌都进去半截了,还在犹疑要不要放下:放,自己心内一局棋要翻了;不放,却有说不清的依恋,仿佛错过最好的时光。眼睛歉然地瞪着“外埠”看,直到雨打湿他的长裤,冷得背脊都锁紧,才不顾一切地放手,听到信落筒内“空”的一声,连忙哈口气暖一暖手,自言自语:“好冷!”
隔天,梅运收到,待要展开,发觉有一角紧紧咬住,她又想快看是谁又想存个完肤,伸来一指濡些舌上唾沫,轻轻去解墨,张开一览,见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便心撞如羚鹿:
“竟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上款落款皆无。梅运竟动容了,她懂,这是你知我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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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易过,乾坤正长。农历年过后,便是研一下学期了。赵圣宇与梅运平日见面的机会少,又各自忙于专题研究,不是上文图、总图、研图找资料钻研,要不就跑国家图书馆与书为伍,两人难得有并肩闲步的心情,就算有,一盏茶一顿饭之间所谈,也是义理多儿女少,谈兴大开之际也免不了燃起争论的火花。然则,灵犀往来,本不限于时间;恩义情缘,也不由空间做主。何况书信深交,更胜于言诠。两人偶有鱼雁往返,梅运越赏爱他稳若泰山、以学术为终生志业的怀抱。赵圣宇则敬佩她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如师亦友了。
元宵节将至,梅运特地约了几位硕班同学一起到家里喝下午茶、吃汤圆,自然也包含赵圣宇。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他们不约而同以淡然护着浓郁,每一步都在人群中,却又于人群中目遇成情、灵犀互通。论交以来,梅运第一次请他上家里,个中意义自是深厚。
那日下午,梅运早已齐备待客的吃食,水果、甜点摆了满桌。汤圆更不用说了,芝麻、花生、豆沙馅儿都有。诸事俱备,只等东风吹来。
门铃响起。
梅运应门,一开,没人影,却人身也似的站着两盆盛开的梅花,枝丫扶疏宛若舞袖,一红一白,一绮丽一澡雪,都开得喜滋滋的。
梅运惊叫一声,问:
“谁呀?简直——”
无人回应。
“谁嘛?”梅运急得跺脚,又气不见人,又感动至极。
“我。”
是赵圣宇。
“你,来就来,这是做什么?”过年后梅运第一次见到他,心里亦嗔亦娇,骂起他来,别存一番秀媚。
赵圣宇亦深情望她,隔着花,说:“送你。”
“你怎么扛来的?好大盆呀。”
“学校对面夜市巷口有个卖花的老先生,”赵圣宇说,“我跟他订的。这老先生有趣,算熟了,今年我还给他写春联呢,刚刚他帮我用车拉过来。”
“你给他写什么?”
“家门口贴的一般,放花的地方是他的工作室,有个门。欧阳修写西湖的那十阕《采桑子》,有一句‘人在舟中便是仙’,我把舟改成花,‘人在花中便是仙’。他很乐。”
“你怎么知道我家放得下?”梅运狐疑。
“先探过了。看到前院这个小鱼池荒废了,积水招蚊虫不好,正好可以种树。”赵圣宇说实话。
梅运看花,有说不出的爱;看他,有说不出的嗔怪;听他字句,又是说不出的惜。千万言语在嘴边都成多余,就心领不说了。见他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妥帖,胡子也刮得干净,越显得一表人才,只是外套上沾了一块灰白,大约是刚才抱梅花盆沾上的。梅运瞧见,伸手替他拍去,顺便调侃他:“招女婿去呀?穿这么漂亮!”
赵圣宇听这话,眼眸子一瞬间刷暗,随即柳暗花明,清澈澈映出她那一身倩影,回说:“就差进门而已!”
梅运听他这么一语双关,鼓着嘴歪了几歪,瞪他一下,说:“你这人真是,还不进来!”
老公寓一楼有前庭后院,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居处。赵圣宇搬了两趟,将花送进来,进屋,舒口气打量着,说:“一看就知道是梅运住的。”
三十坪见方,客厅即是书房,三壁环书,分经史子集、西洋、现代入柜,书桌靠着窗边,桌上堆了几摞书稿、一筒各色用笔。见得出独居息游,客厅的功能不彰,只有一条花梨木长椅配着小木几,可堪稍坐。又自天花板悬下一盏纸糊方灯,上书“清风明月”,显然是亲自铺设的。另一面墙挂一幅字,录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落款处一枚篆印,正是“梅运”二字。
赵圣宇是写字的人,一面赏一面举起右手运着虚笔临摹,叹:“不好写。东坡这词,字字是奇景奇情,饱含苍茫与力道。你的字柔中传神,写出千古兴亡那份悲壮。”
“乱写罢了,别理它。”梅运递来一杯乌龙茶。
“‘清风明月’,在哪里看过……”赵圣宇思索道。
“《南史·谢譓传》。”梅运提醒他。
赵圣宇恍然击掌,笑道:“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惟当明月。”
梅运频频颔首而笑,脉脉看他,引为知己。
待两人坐下,梅运看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