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姐妹(第3页)
那时的日子甜蜜蜜,一切是那么顺利,万事万物都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小吃店生意蒸蒸日上,小慈出生后送到她这里来照顾直到进小学,雪子夫妇每两周上来台北一次,换她煮一桌澎湃地盼着。如果日子继续顺下去,该有多甜。那个“死没人哭的”什么时候沾了赌,雪子一句话也不吭,她看他讲话越来越“五四三”[2],手上戴一只假“露螺”[3],心中有疑,难怪后来只有雪子回台北来,再后来店顶让了,再来只剩雪子带着小慈搬回台北,顺便背一屁股那个“死人”的赌债。结果还不是她拿钱出来摆平。
“Yukiko喔,我的心肝Yukiko喔!”阿鹅嬷勉力睁开松塌的眼皮朝那团不断升腾的热风低唤,声音低到一出口即消逝,可是喉咙深处马上又转出新的更温柔更绵长的呼唤。她眨着干涩的眼睛,接着看见从棉被店二楼窗口丢出什么东西,“叭”打在鹅肉摊桌面上。女人放下长勺,朝上骂了几声,又从棉被店旁的楼梯上去,闪到窗口把玻璃窗关上、窗帘拉密,隐约揍了惹事的人,没多久,下楼继续提刀切肉做生意。
“唉,鹅肉娘仔那个儿子又丢拖鞋喔,啧啧啧,真惨。”八卦看护不知何时进来,站在她背后看到这一幕,嘀嘀嘟嘟结出一串话珠子,“有一次我去吃面,吓,我险险被拖鞋丢中,把我惊到睡不稳,后来去行天宫收惊。生到这种儿子还不如去死,一世人说短很短,说长也很长,卖鹅肉能存多少钱?不如死了卡归去(死了干脆)!”看护帮阿喜嬷翻身、拍背,拍得“波波”响,好像给自己的现场广播配乐。员工训练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在住民面前提“死”这个字,不得已要提的话用“做仙”“极乐世界”“出国去天顶七逃(游玩)”代替,她全忘了,简直把这两个老的当作自家人,一开口百无禁忌。拍背完,喂阿喜嬷喝水,检查尿布有没有湿。顺道把阿鹅嬷床头的茶杯拿过来让她喝两口水,稍微整理房间,收起换洗衣服,飘出去了。
阿鹅嬷僵在窗口不动,耳畔嘤嘤嗡嗡绕着“死了卡归去”的余音。
雪子自小孩子起就懂得贴心。腊月天她在后阳台洗衣,雪子提一壶热水给她温手,怎么赶也不进屋,缩头流涕情愿陪她洗衣,生到贴心的女儿怎么疼她都是不够的。前阵子梦到雪子叫她:“阿母、阿母,你过来好不好?”梦中那个所在好像是她的乡下老家,她嘴里说“好哇阿母来了”,却不知路在哪里,一转头,场景变成她站在桌前吞药,五彩药粒,好像帮雪子吃一些。
有人从棉被店出来,提着凉席、软褥之类往这边走,约莫是哪个新住民的亲属,顺便在附近采买生活器物。院方有个细腻做法,鼓励住民用自己的床单被褥,这样像在自己家不像赡养院,减少搬迁的凄凉感。人老了跟小孩一样,必须靠自己熟悉的物品、气味维系一点尊严与安全感,东西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唯一不同的是,小孩的熟悉感建立在被子玩偶玩具上,老人除了用品还需一尊观音像或十字架,确认神与我同在赡养院。
棉被店二楼窗台繁殖了一大丛昙花,张牙舞爪霸住半面墙,好像跟这个世界无冤无仇,也没什么情义可言。注意时,它不开花,没留神,倒起起伏伏开过了,四处悬吊白手帕似的花尸,一起风**来**去,像在跟谁挥别。一只羸瘦的猫从隔壁窗台跃过来,站在昙花丛边忽左忽右弓背,白色的毛在这个污浊的城市里流浪久了染成灰尘色。忽然,那扇玻璃窗被拉开,探出十来岁少年的憨脸,猫扭头看一眼,也不惊,继续坐在昙花阴影下觑着菜市场巷的行人,或者觑着这边窗口的阿鹅嬷的脸。
“哎哟,阿喜呀,昙花有开呢,二三十朵有喔。”阿鹅嬷偏着头跟阿喜嬷报告,面露喜色,好像同班小女生看到隔壁班心仪的男生站在树下往这里看,不禁心旌摇**。
回过头来,看着晴朗的蓝天,心情快速翻过一页,喃喃自语:“Yukiko,今日七月初七喽,阿母真想Yukiko呢!”
她站久脚麻,扶着助行器又到阿喜嬷床前的椅子坐下,伸手抚了抚阿喜嬷的手臂,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很想跟她说几句体己话。
“阿喜呀,今日七月初七喽!”她顿住,忽然忘记往下要说什么,太熟稔的日子或事件明明在心里炖得烂熟了,端到嘴边一下子化掉,嗯嗯哼哼又得重新再炖一次。
“今日七月初七喽……你记得吗?我跟你讲过,我女儿托梦叫我去她那里,阿喜老姐妹,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阿喜嬷仍旧安静地欣赏天花板上雾蒙蒙的风景,凝滞的眼神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又仿佛看穿这栋大楼每个老人的哀怨人生;仿佛痴情地浸泡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悲喜回忆里,又好像一尾被野猫叼到橱柜下藏起来的鱼,厨房里的人忘了它,猫也忘了。日子一张张撕下来,垃圾一包包运走,只有它永远藏在柜底,不腐不烂,睁着两珠浊白的鱼目谛视柜底的蜘蛛网,连蟑螂也不屑与它分享小道消息。现在,她听到“阿喜老姐妹,我们一起去好不好?”竟恍恍惚惚有了出游的感觉,好像旧时代从路头转出邻家媳妇,邀蹲在河边洗衣服的她要不要一起到镇上逛街。她的心被勾动,突然野起来,渴望去玩,把没洗完的衣服搁到草丛下,两手往腰身抹干,说:“等我回家换条裙子一起上街。”她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想从**爬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脚在动了,要一起去远方。
“Yukiko也会孝顺你,我生的女儿我知道。”阿鹅嬷两手颤巍巍捧着阿喜嬷枯柴似的手流泪、吸鼻子,这一吸忽然断了下文,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不能言语的阿喜嬷掉泪。人家不比她,阿喜还有儿子媳妇孙子在牵挂,她还有家人,虽说很少来,来了也是蘸一下酱油就走,但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她觉得乏了,拍拍阿喜嬷的手背:“就这样,阿喜啊,我会来看你!”
扶着助行器往自己的床铺走,东摸西扶,走了一年那么久。雪子是个乖女儿,就是太瘦,她以前常跟雪子讲:“要是能割一半的肉给你就好了。”墙上那只挂扇轻轻地吹着,从左边到右边,从阿喜嬷的床到她的床。“说不定Yukiko现在变胖了,会不会认不得呢?”她想着雪子变胖的样子,肉肉的屁股变大,嘴角**出了笑,笑着慢慢躺下,“啊,躺下困不着,卡想嘛想过去!”给自己一个评语,忽然觉得很累很累,收起了笑,胸口又闷又重,铅块压下来,渐渐起了困意。
八月骄阳兀自在外头滚烫着。整个白天都没事,中午八卦看护下班,换另一个看护值午晚班。阿鹅嬷午餐吃不多,晚餐吃不下只喝一点汤,看护协助她洗了澡,上床。八点以后基本上整栋赡养院就进入夜间模式,老人睡不好,但大多睡得早。
除了阿喜嬷,没人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事,致使阿鹅嬷倒在窗口地上“出国去天顶七逃”——好像这个窗口是机场的出境海关,阿鹅嬷拿着登机证,飞机等在停机坪上——次晨早膳时间,八卦看护一推门看到,大叫:“阿鹅嬷、阿鹅嬷!”其他房间的看护员闻声立刻奔来,乒乒乓乓整个院像地震。院方护理人员做了初步鉴定,确认俯卧的阿鹅嬷身体已冷,早已出境登仙,说不定已抵达目的地入住酒店了。
八卦看护哭丧着脸一再向警方澄清,她叫秋凤、阿凤仔,根本不叫什么Yukiko、雪子啦、阿雪啊,也不知道阿鹅嬷为什么颠三倒四这样叫,怎么讲都讲不听,就随她去。那个棉被店老板娘根本不是阿喜嬷的媳妇,她也一直说是,不信你去问,大家都知道。警察问昨天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看护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嘟囔说阿鹅嬷问农历几号,她告诉她“七月初七”。有人纠正她,今日才是七月初七、七夕,昨天是七月初六。这事显然不重要,阿鹅嬷常常问日子,别房的老人也是如此,没多少日子的人特别喜欢问日子。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警察无用武之地,医生也没找到可疑伤口,阿鹅嬷有心脏病史,装过支架,心肌梗塞导致猝死,这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事。孙女小慈很快赶来,一个男性友人陪她,院方有一套标准作业程序,她只需在一堆文件上签名即可。
三小时后,阿鹅嬷换穿漂亮衣服在孙女陪伴下搭乘礼仪社的黑色箱型车去殡仪馆报到。出房门前,礼仪师将她移入白色往生袋,拉链拉上之时,阿鹅嬷对阿喜嬷眨了一下眼睛,虽然两床之间的粉红帘子拉密,但阿喜嬷看到了。她看到阿鹅嬷从雪白的往生袋爬出来,好像从下雪的地方赶来,不用助行器快步走到她床边,帮她把头发顺了顺、拍拍脸颊,高兴地对她说:“我要去跟我女儿团圆喽。”阿喜嬷说:“阿鹅姐啊,你要来带我去哟,你答应我,莫忘记。”这一串伴随着口水的咕噜咿呜声,比不上一只蚊子的音量,自然是无人听到。
下午,这间房恢复平静,大家各忙各的,仿佛这一摊事是电视里的报道。不平静的只有看护秋凤,她夹在帮阿鹅嬷整理遗物、消毒房间与顿失“亲人”之间异常烦闷,想到从此没人叫她“Yukiko”“阿雪啊”,既轻松又有沉重的失落感,竟忍不住抱紧阿喜嬷喔喔地哭,惹得阿喜嬷也流眼泪。不知情的人从房门口看见,还以为这个老人是不是也不行了。她还打手机问礼仪师阿鹅嬷的牌位号码,下班后要去上香。这一来,动了真感情,哭多了,第二天竟起不来必须请假。
只有阿喜嬷知道她的老姐妹早走一天。
三年前,她住进来那几天,阿鹅嬷兴奋地告诉她所有的故事,包括她的苦命女儿Yukiko如何婚变、如何背债、如何罹癌、如何在七夕那天死在她的怀里,而她哭到昏过去,他人费好大的劲才能从她怀中把Yukiko抱出来换穿衣服。
“唉,呷老等死,若能跟Yukiko同一个日子走,也不错,像换我去做她的女儿。嘻嘻嘻。”
阿鹅嬷说那句话同一天,她们看到棉被店二楼窗台有人种下好茂盛的一丛昙花。
那是短暂的欢乐时光,她们每天一起靠在窗口吃零食,用仅剩的视力很仔细地看菜市场风景、看路人甲乙丙,说这个像谁、那个像谁。她们相逢太迟,没机会参与对方的人与事,用这种模拟方式可以稍为接近彼此已逝去的人生。
还有,共同期盼未来——昙花什么时候开。
阿鹅嬷的七七佛事尚未做完,昙花疯狂绽放的某个夜里,阿喜嬷像落单的妹妹拼命地跑,终于赶上姐姐,一起去了远方。
注释
[1]台湾俚语,意思是人老了有三个坏处:打呵欠时流眼泪、尿液混浊好似长苔、放屁时会渗屎,都是指身体衰老。但人老了也有三个好处:一是在家里顾着,二是带孙儿,这两项指尚有利用价值,若没了利用价值,那就“死好”,第三项是自嘲。
[2]“五四三”,指胡言乱语,此人不可靠。
[3]劳力士表,英文ROLEX,发音似闽南语“露螺”,即蜗牛。民间因此戏称此昂贵名表为“露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