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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营养粥(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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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像一种毒癣,慢慢吞噬我的细胞。

每日醒来,意识裹着泥浆似的,一睁眼,怨言即在喉间涌动。我知道危机迫近,却无从抵挡。

那是深渊,当我暂时忘却自己是个母亲回复自我时,便仿佛置身水底黑牢,恶水似鬼舌舔着我的身体,我见到自己一寸寸腐蚀,却不知如何摆脱噩梦。

想起朋友的忠告,如果只靠自己带孩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得休息,迟早会疯。她说,一定要设法给自己一点时间,独自出去逛街喝咖啡也好,在公园呆坐也好,让自己喘息。

当时,我不以为然;而今才深信那是过来人的心路,句句属实。在职场十多年,工作经验又恰巧都是最忙碌的创刊、创立、改组阶段,即使如此,我尚能游刃有余。而一个孩子,等于是过去工作量的三倍。有几次,我被他折腾至爆发边缘,再跨一小步,恐怕即会失去理智变成虐待婴儿的恶徒。在盛怒中,我与一个会凌虐自己亲生骨肉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唯一相异的是,我还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在生气并且不停提醒自己“你只是在生气罢了”,借由尚存的理智,我将孩子放在**任由他哭闹,接着打开六扇衣橱门片,愤愤地用脚跩那门片,碰然的撞击声使我获得宣泄的快感。但更让我受不了的是,跩完第一片,脑中即浮现“轻一点,弄坏得修呢,再跩一片就好”的念头。我气我自己连发泄都要节制。

无怪乎,周遭亲友之中,即使情况允许,愿意亲自带孩子的妈妈(或爸爸)少之又少。相较之下,上班轻松太多了。然而,我也不禁思索,大白天里让一个妈妈在毫无通融、替换的状况下独自跟小婴儿纠缠,也是缺乏人道的事。

无法求助于长辈。娘家太远,公婆年事已高,住处离此亦有一段距离。再者,婆婆为了减少我备膳之劳,每周炒妥几道菜肴让我们携回,长者如此疼爱,已让我心生愧疚,怎可任性地将育儿之责丢给老人家。我一向不赞成让老人家重尝褓抱之苦,她们那一代吃的苦够多了,理应趁着夕阳尚美之时,清闲度日,享受晚福。除非,体能与意愿皆俱,否则,做儿女的不可以剥夺她们最后一次做自己的机会。可以含饴弄孙,但不能要求她们卑躬屈膝伺候一个难缠的小婴儿。女性主义,也应溯及七老八十的老妈妈们,待她们以公平。

想找保姆,想找钟点管家,想找任何一个可以让我歇息一会儿的人。

于是,我更强烈地思念创作。犹如囚徒冲撞铁壁哭喊自由,愈被孩子缠缚留在火热的现实就愈渴望回到文字秘境——在那儿,我是我自己。

那秘境是种赠礼,我认得路。对我而言,每一趟回返都是再生。

应该怎么描述那种再生的过程?

好比大雨滂沱时刻吧,战争过后的废墟中,一名伤势严重的残兵躺卧于泥泞与血泊等待死亡。她不记得战争怎么开始,也忘记自己如何离乡背井跟随硝烟与炮火到异地应战,她温驯地躺在泥淖之中任暴雨鞭打,没有仇恨与抱怨。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反而有一份从容,遂仰头观赏漫天狂舞的暴雨,心内赞叹:“这雨如此豪华!”热泪滑下,她的脸渐渐在笑容中凝固。突然,一袭血红绣袍落在她身上,雨水使绣图活络起来,楼宇巍峨,曲径迤逦,群树峥嵘,宛如华美的国度来到眼前。她抚触它,灵魂从千疮百孔的残躯钻出,被不知名的力量吸引,进入那国度,那梦土。战争与死亡是另一个时空的事,竟与她无关。

我渴望再回去,它对我的意义不下于一个家。

每日,我趁孩子午睡约一小时较完整时间赶紧进书房写稿,仿佛着魔似的在字里行间跳跃、呐喊、沉迷,所有的感觉与力量都回来了。我知道自己在透支体力与心神却不肯歇笔,终于,经四个多月绷紧神经、全速编写,整理出一本书来。却在交稿后不久,身体开始付代价,得了胃炎与十二指肠溃疡。

“这是何苦?”深夜,胃痛如绞,我趴在洗脸槽前,以食指探及喉间,强迫胃部把无法消化的食物悉数吐出,不禁问自己:“这是何苦?”

找不到保姆,也不放心把小家伙交给保姆,我们只能靠自己,最主要的,我只能靠自己。

“你只是惊恐而已,”我开始梳理自己,“惊恐回不去创作,恐惧于获得儿子却失去自我。如果你打开这个结,所有的问题便迎刃而解。如果打不开,你会继续自虐,甚至变成一个天天向丈夫、儿子讨人情的女人。”

那不是你愿意的。过了三十五岁的人,应该有能力靠自己的律法面对事业与生活,应该会精算轻重缓急,应该懂得筛选意义与价值,懂得酿造快乐。

给孩子几年完整的时间伴他成长并不为过,难道做自己就必须对孩子吝啬?他会成长,等他长大,他再也不想一天到晚缠着父母,他有他的世界。如此说来,此时是你与他最亲密的阶段啊!

这些你都明白,你需要的只是进驻自己的律法,霸气一点地说:这也是我的黄金人生,这也是我的成就,这也是我完成自我的一条路。

孩子爸爸已尽他所能扮演丈夫与父亲角色。我相信他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极少数会体恤另一半辛劳、共同分担育儿工作的男人。毕竟,不是只有我在付出,只有我累,只有我承受压力;他也认份地洗奶瓶,喂孩子吃饭,抱他散步,半夜起来换尿布、泡奶,每天听我的怨言、唠叨。他对我的态度与疼惜协助我尽快跳脱低潮,重新整顿生活。

我们两人开了会,讨论如何让一个有胃病的女人出去寻找快乐。

每个礼拜天下午,我可以放假。背着包包,趿一双懒人鞋,随自己高兴到处乱晃。

不想找任何朋友,我只想静静地在书店看书。不想吃任何东西,只想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好好喝一杯热茶。不想跟任何人讲话,只想在纸上写几个字,像魔法师把玩他最喜爱的几颗宝石。不想看见任何人,只想蹲在超市一隅,阅读十几罐口味殊异的意大利面酱与德国酱菜。不想买任何东西,只想躲在童装部,帮那个彻底把我打败的小男人买几件夏天可以穿的时髦小背心。

没有快乐的妈妈就没有快乐的孩子,没有快乐的妻子,恐怕也不会有快乐的丈夫。

我开始谢谢胃与十二指肠,它们是我体内最肯面对问题且寻求解决之道的哲学家经理,它们的要求不多,只希望我悠然自得。

治疗六个月后,有一天,我试探性地喝下一杯咖啡,居然没事儿,高兴得猛亲小家伙的脸蛋。我知道自己又心甘情愿地回来了,回到现实世界里我所拣选的意义与价值,回到母亲的岗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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