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3章 婴儿崇拜(第4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一般而言,父爱的荷尔蒙分泌比母爱迟些。这也符合实际情况,种种琐碎俗事都需做爸爸的去张罗,报户口、办健保、买尿布或上中药铺抓几帖补药,待回到家又得洗奶瓶,累得倒头便睡,无暇逗弄婴儿。几日后,事情都安置了,心也空闲了,他才进入状态,相信大**躺着的那个小小的、会动的、嗯嗯啊啊会哭的东西不是妻子买的芭比娃娃或抽奖抽中的填充抱枕,而是自己儿子。

儿子!这念头像个小红卫兵,直接闯入他那几十年一成不变的脑海大宅院,客厅、书房、卧室、厨房全给一阵哗啦地破了,小红卫兵不客气地住下来,大声嚷嚷:给我父爱!多一点,再多一点,再来再来!

于是,这辈子第一回,大男子开始分泌父爱,沛然莫之能御。

许多吃过苦头的父母谆谆告诫:小婴儿是天底下最精灵的,千万宠不得。

这话记下了,但什么叫“宠”却没问清楚;很快地,我们就成为那吃过苦头的父母之一。

原先小家伙还算规矩,哄一哄睡着了,轻轻放到**还能睡一阵子。大人们虽忍不住看他闻他,倒也还节制,避免过度抱他,养成坏习惯。

有一晚,孩子爸爸不知怎么搞的突然父爱汹涌,抱着他在房里踱步,臂弯里这个小摇篮就这么嗯嗯哼哼走了大半夜。小家伙当然睡得很舒服,任何一种动物都抗拒不了小暖窝的**,于是他精灵起来了,从此不肯躺到**。

出生才十天的小婴儿就这么精吗?是的,是的,不需怀疑,人都是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的。

母亲搬出小侄子用过的摇摇椅,试图借椅子的晃动感让小家伙误以为仍在大人怀抱里。他当然分得出差别,椅子的晃法既冰冷又单调,不像人造小暖窝,蒸蒸然有体温,且摇晃的韵律像交响乐般繁复、多变,或立或坐直行转变,忽高忽低,舒服至极。于是,一放入椅内,他便惊醒,哇哇大哭。

阿嬷说,这个囝仔喜欢“熏人味”,意思是,喜欢把人当作香油般,熏出暖暖和和的世间味。

也许是缺乏安全感吧,才特别渴望亲人的褓抱。住院那几日,他被迫单独躺在婴儿箱内,护士还用布条把奶嘴固定在他的嘴里,等于强迫吮吸。人们以为刚出生的小婴儿什么也不知道,但我宁愿相信他们一出娘胎即能感应周遭环境的变化及别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小家伙现在知道爸爸妈妈在他身边了,自然会粘着不放。

有人提供秘方,用包巾包好婴儿后,再以宽布条稍稍绑紧,让小宝宝有被搂得紧紧的感觉。要不,给他安抚奶嘴,吸着吸着,他会自行催眠,安然入睡。再不然,趴着睡也是办法。

三个法子都失败。小家伙非常不喜欢手脚被缚之感,硬是挣出双手,连手套都搓掉,两手上举,如投降状;其二,我们买了德国、美国、日本、中国台湾制造的四款安抚奶嘴,材质不同、造型各异,拇指型、**型都有,他一视同仁全给“呸”掉,态度强硬,拒绝到底。最后,他喜欢仰睡,一叫他趴,立即哇哇抗议。

母亲说,试试看乡下才买得到的传统摇篮,说不定可行。

宜兰乡下姑妈立刻叫货运公司运来摇篮。木制的,两端各以两根木头交叉绑成岔脚,以一长杆木头连接两端以作平衡,首尾共系一块长方形布巾,放入婴儿,布巾裹着小娃娃,宛如褓抱。布边绑上长绳,一拉绳,布包即摇来摇去,裹在里头的婴儿自然也享受到晃动感。

我们小时候都是睡这款摇篮长大的,不同的是,摇篮架用竹竿做成,布包通常是面粉袋,上头印有两株小麦及净重几公斤字样。摇篮也不是买的,央隔壁伯公或亲族中善木工的长辈做的。

这种摇篮的特色是绳子一拉,布包一晃,即发出“咿歪咿歪”之声,好似老竹叹息:你这囝仔又长壮了啊,我们快抱不动了哟!睡吧!睡吧!乎你一瞑大一寸。

起初小家伙还能接受,不久,也宣告失败了。

母亲悄悄将小家伙的衣服颠倒着晾,正反、上下互换,据说这么做可治小儿日夜颠倒、睡眠不靖。

重要的是,不可说破,要是不慎提问:呀!你怎么把衣服颠倒晒?这法力就无效了。听来,有点谍对谍的味道。

我们不得不认命了,小家伙似乎喜欢跟爸妈如胶似漆,醒时睡时都要腻在一起。

就这样,我们的胸膛变成他的“肉垫沙发床”,换手时,便戏称是换床垫。

打电话问婆婆,孩子爸爸小时候好不好带?她说他真是乖得不得了,也不怎么哭,也不吵,简直就是模范生。

“我做囝仔时有这么难缠吗?”我问母亲。

“你呀!”她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三十多年后想来犹然宛如昨日的痛苦表情,“有够爱哭,每天一到黄昏就哭,哭满四小时才停,找不出原因。”

但她那饱受折磨的表情里又多了一丝此时此刻才添上的安慰,仿佛在说:风水轮流转啊!当年你磨我,现在换你儿子磨你,天理昭彰!天理昭彰!

三十多年前的我跟有些婴儿一样是只凶巴巴的小夜猫,日夜混乱兼哭闹无度。入夜,母亲抱我在黑暗的厅堂踱步,抱酸了,便至饭厅,她在大饭桌横杆间系了布包,将我放入,布边缝长绳,一面拉绳一面哄我:“摇啊摇,惜啊惜,一暝大一尺。摇啊摇,困啊困,一瞑大一寸。摇啊摇,晃啊晃,红龟(粿)包咸菜。”

秋夜虫鸣唧唧,二十二岁的母亲点了一碟油灯,亮光如一枚蚕茧,忽而化丝忽而静静不动。她手拉着布绳,低声哼唱歌诀,瞌睡爬上她的眼,歌漏了词,她拂一拂手,醒了些,又重新唱一遍完整的。就这么每夜醒醒困困,后来她干脆一面摇我一面搓草绳,待“出月”(坐完月子)时,已搓得数大捆,卖了不少钱。

那草绳一定被织成更粗韧的绳索,用来捆山捆海,只是没法捆得一小段黑丝绒般滑手的夜,让我母亲睡个好觉。

怨不得谁,小家伙像我,我们一落地就跟这世界有“时差”,以至于众人醒时我昏然欲睡,或众人皆睡我独醒。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