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7章 弥月(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这一日,婆家、娘家两路进行。小家伙的爷爷奶奶为了与亲戚挚友分享添孙的喜悦并答谢他们对小家伙的祝福,特在龙都酒楼设宴。老人家与我们都不是爱铺张、喜夸示的人,所以满月宴等于是双方亲族聚餐,分外温馨、欢喜。事先,我们也选好了弥月蛋糕,向赠礼者致谢。这一宴一糕饼虽属小规模喜庆,但做父母的奋然喜悦的情绪,比订婚典礼更叫人开怀**漾。

你的第一顶帽子,外婆在菜市场买的,一百五十元。

满月酒席那天,外婆缝了三个“帽公”——金制的福禄寿像在那三只小兔旁,你戴着它,真像个腰缠万贯的大员外。

娘家这边依例礼拜诸神佛,随即为小家伙举行“剃头”仪式。

若依古礼而行,为婴儿剃发是极慎重且充满爱意的仪式。一般而言,在婴儿出生第十二、十六、二十四日或满月时为他剃发,传说是为了避免从娘胎带来的沾过血污的胎毛触犯神灵,故有此礼。现代人对剃发又添了新解,说胎毛若不剃去,头发就长得“软稀”,当然无法乌溜溜、黑亮飘逸了。剃头时,又有一些礼具必备,如摆一个托盘,上置青葱及红鸡蛋、红鸭蛋各一,喻小孩聪明(葱)及长得似鸡蛋脸、鸭蛋身。另备洗脸盆,内放古钱及石头,期许小宝宝富贵、强健。剃完胎毛后,更取蛋在婴儿头上轻轻滚动,意指“红顶”,一生荣耀。

这套古礼代代相传,不免产生增添、删减情形。我们家的剃头典礼趋向精简,只备一个洗脸盆,盛半盆温水,内置六颗红鸡蛋;由母亲抱着小家伙,聘来的理发小姐持电动剃头刀推发,我则拿一张纸承接胎毛,小家伙发密,称得上“大丰收”。除了胎发,也一并剃眉,阿嬷的说法是娘胎带来的眉毛“垂垂”,若不剃会遮住小孩目光,意即长大后变成短视近利之辈。我这做娘的倒无所谓,头都剃了还差两道眉吗?只是小家伙那光头无眉模样,看来像闯**江湖的三脚猫道人。剃毕,持蛋于头上比画几下,算是祝福。

我们做娃儿时,母亲没为我们留脐带、胎毛,以至于现在半把岁数了,欲回溯自己的婴儿模样却无半样古董可供攀附、臆想,甚为遗憾。说来,也不能怪他们,乡下人忙于庄稼无有闲情,此其一;农业时代首重家族繁茂,不重个人成长细节,此其二;其三,当年每个女人不生五个八个简直交不了差,孩子既多,东一撮头毛、西一粒脐干,放久了也搞糊涂谁是谁了,干脆全免。这也气派,身体发肤全交给你了,为娘的不帮你攒私。

到了我们这一代,反倒流行给小婴儿做胎毛笔、封脐带。可见小家庭制度下,个我主义何等旺盛。

据说胎毛笔又称“状元笔”,科举时代,有人用自己的胎毛制成之笔赴试,中了状元,此笔遂蔚为时尚。

对我而言,状不状元是小孩自己的事,一管笔无法替他订功名,倒是制成笔确实兼具保存与纪念效益,对他们这一代“电脑人类”来说,身边有一支用自己的胎毛制成的毛笔,或许能添一点古风雅趣吧!

制笔师傅以“惊艳”口吻赞赏小家伙的胎毛,声称制成大中小楷六支仍绰绰有余。不过,我们仍决定只制成一支大楷,足以挥写春联者,笔管为紫檀嵌黑檀木,上刻我们与小家伙姓名及他的生日。笔庄另赠一只珐琅花鸟图小圆盒,将脐带封入,以利存藏。

满月是一道门槛,对父母与婴儿的意义远超过他人,它意味着:这个家确实存在,这个会打呵欠、吮小拳头的婴儿确实要喊我们爸爸、妈妈。

收拾行李回自个儿家途中,我抱着小家伙告诉他:“满月了,我们要回家哟!”

不知怎的,我的脑海浮现一轮明月跃出海面的景象,那柔润的光芒宛若一道圣旨、一行情诗,我于是知道我会有好的开始。

【密语之七】

儿子!当我在心里这么喊你,仍不免一阵惊动。

我该如何描述这般前所未有的错愕感?仿佛一个失意人,行路遇雨,索性弯入画廊闲逛,随意浏览并不想买什么,忽见角落散置一排画,其中一幅露了尖角,似乎不恶。随手抽出,迎光欣赏画中景致,觉得那莲花池**漾得甚好,古树浓荫与拱桥倒影亦画得十分淋漓,遂忍不住伸手去摸,怎料一瞬间连人带鞋坠入池里,一只小蛙还从我肩头跃过。

雨天,消失了,行路的烦躁情绪也消散了。费力从莲花池爬上来,脱鞋倒水,将搁浅在衣襟上的几朵小浮萍还回去,四处望着,看见浓荫深处有一幢屋,心想去问个明白也好。敲门,门应声而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齐声说:

“你跑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我们等你好久哩!”

这是真的吗?儿子,我们真的成为母子,成为血缘至亲?

是真的。你躺在我的臂弯里安然而眠,轻浅的呼吸如春日湖水微微扬起波纹,显然睡得十分香熟。你的小脸蛋贴着我的左胸,依随我的呼吸而起伏,这儿是你最喜欢的枕,我那宛如擂鼓的心跳对你而言是一首天籁。

窗外是盛夏,院子那丛绿竹藏了一坛好蝉。我坐在这窗口听蝉已听了八年,凄凄切切也好,如泣如诉也罢,我依然记得自己的心情,每年没什么改变,如一个越狱的鬼趴在人世入口听才子佳人故事,听到伤心处,也跟着哭起来。想想跟自己实在无关,不禁笑了笑,叹口气,又踅回鬼狱。我未曾想象有人陪我坐在这窗前听蝉,而且一次来了两人。

儿子,或许有一天你会了解你带给我的转变有多大。因着这一改变,我此时已在心里感谢你了。

我时常想,我们的一生再怎么漫长,若放在万古以来奔流不息的生命海域观之,也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蜉蝣罢了。这短暂的蜉蝣生涯能否遇见几位肝胆相照的人、成就几件漂亮之事、砌筑一个恩恩爱爱的家,竟不只需靠个人努力,更系乎机运。

而机运无价,你散尽千金也买不到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完全不知道谁是主宰,而他又凭据什么分配千载难逢的幸运。

我唯一可以分辨的是,若少了闪闪发亮的机运金粉,你与那人、那事需历经挣扎、论辩、复合、撕裂,彼此以对方为石磨,日夜轮转,即使终于成就了,也是脱去一层皮、留下一道瘀伤。如果饱含机运,人、事一拍即合,怎么做怎么对。

你父亲与你,不是靠我的努力得来,是老天做媒。

我原来努力要做的是把自己从情爱与婚姻的纠缠关系中解放出来,从惆怅与伤怀的渊薮攀爬而出,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数路旁任何一棵大树的叶子也行,就是不要去数还有几款制度可以带我找到幸福。

儿子,我现在稍微理解,是人使制度变得可行甚至带来丰硕果实,而非制度能把人改造、捏塑使之发出光环。情爱之路尤其如此。一对从年轻走到白头的恩爱眷属,靠的是相互宝贵、同等付出的珍惜之心而非制度的保证。若他们婚配,便光耀了婚姻制度;若不婚,则照亮体制外的情爱关系,成为美谈。实则对他们而言,婚或不婚皆无损于山盟海誓,不能稍减对对方的爱与敬。然而,如果碰错了人,即使用最厉害的婚姻枷锁,恶徒仍是恶徒,忘恩负义、始乱终弃本是他的爱情弹药库,迟早要扫射。

如此说来,婚姻,本无伟大之处,单身,也不是什么可歌可泣的事,纯粹只是个人选择。不同的本领坐不同的椅子,若发觉那椅子扎肉,站起来走人也就是了。

不过,十几年来在爱情大街闲逛,我不免有所感慨:有灵气的爱情少了,刻骨铭心的婚姻寥若晨星,愿意共负一轭努力建立现实或精神层次堡垒的情偶也不多见了。这情爱国度仿佛正经历一场瘟疫,红男绿女在黑街暗巷晃**,若不是揣着算盘,就是游手好闲像个爱情吸血鬼。

我情愿数任何一棵树的叶子,也不要数算还有几条路通往幸福。莎士比亚说的,真正的爱情的道路从来没有平坦过。

(然而,漫长的一生若未被真爱点燃,未被情投意合之人系住脚踝,又是多么暗郁且漫长!)

直到你父亲出现在我面前,我开始相信天作之合。

直到你出现了,我开始体会自己的生命与他人结合的重量感与难以形容的灿烂。

是的,灿烂!对你父亲与我而言,我们进入非常特殊的生命阶段,心情时而忐忑时而春暖花开。

儿子,我不厌其烦地记述这些是为了让你了解你是在爱情的喜悦与惊奇之中被孕育出来的。若有一天你对自己的生命感到困惑、郁闷而愤愤然欲全盘推翻时,我希望你能再次读一读妈妈写给你的文字,然后想象你带给我们的影响与力量有多大。

这力量把你父亲与我变成搬砖运瓦的世间夫妻,心甘情愿地脱下流浪衣袍,弯下腰杆砌筑自己的小小家园;这力量也使我们在等待你的微笑时,不禁望对方一眼,心内微微喟叹着:就这么一路走到老吧!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