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怀胎九月(第2页)
我们才十九岁,青春炽烈得足以供应几场华丽冒险,然而站在现实面前,从头到脚还是一个“嫩”字。她与我同修一门旁系的课,又同一栋宿舍,自然熟稔起来,常常同进出。后来,有个男生现身了,如同所有的大学校园罗曼史情节,他们很快成为形影不离的鸳鸯蝴蝶,一起出现在总图、东南亚电影院或龙潭豆花店里。
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忽然有一天,上课途中看见一个熟悉背影,坐在杜鹃花丛旁草地上,垂头把自己抱得紧紧的,轻轻晃着。
我喊了她,走近。
她没答,头仍旧压得低低,身体不晃了。我蹲下来,问她怎么了?丰硕的杜鹃花丛好似在喘息,娇美之花一朵接一朵开着,人一碰,露水纷纷滴落。
“你怎么了?”我又问。
难以忘怀那张布满涕泪的脸,不仅失去十九岁的青春色泽,更浮现枯槁与苍白。
她说不想活了,想从宿舍顶楼跳下去,脑海忆起在乡下种田的无辜父母,却怎么也跳不下去……
说完,痛哭失声。
就在那一天,我开始了解女人在情爱与情欲面前,既不老谋更不懂得深算。花了大半光阴从青春学到老,可能只学会使自己“伤得比上回轻”。
爱,难道不包括“不让对方受伤”?不包括共同承担苦痛、帮对方分解委屈?
她吞吞吐吐,终于说:“刚拿掉一个小孩,三个月大的小小孩。”
欢场区附近一家位于二楼的小诊所,脏兮兮的木板楼梯,她说,上上下下爬了三次才鼓起勇气推门进去,一进门看到一排大玻璃罐内泡着小胚胎,像杂货店的糖果罐,罐上标着月份。“三个月……这么、这么小!”她伸出手指比着,泪流满面。
从诊所回来几天后,男友留了字条,说彼此个性不合,决定分手。她不吃不喝,发疯似的找他,这人不见踪影。
没有力气活,想站起来都好难,她说,拿掉一个小孩,怎么可以……可是我真的“杀”了自己的小孩……
男人的身体是海,船过水无痕;女人身体像土壤,精密得连一瓣花落,犹似坠楼人。
我们同声而哭,躲在杜鹃花丛深处,为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生命。
婴灵是自由的吧,那么,在那个杜鹃与流苏盛放的季节,小小婴应该有力气躺在花丛间,吮吸自己的拳头,看到两个小女人全心全意呼唤着他。
失婴之伤并未随时间淡化,好似一种奇妙回声,只有女人听得见;那细细、窃窃的微音,可能借由三两只郊野粉蝶的扇翅而出现,或仅是月光,浮在水面的月光,让女人想起她的小小婴。
毕业那年,农历七月,她在路边招了出租车,坐上没多久,发现司机一直从后视镜瞟她。
“有什么事吗?”她鼓起勇气问,当时是大白天,她谅他也不敢妄动。
她向我转述这段经历时仍然惊魂未定,慌得流下眼泪。她说,司机先试探性地猜她的家庭状况,约略都对。后来,直截了当问:
“你拿过小孩对不对?”
她吃惊,声音发抖,问:“你怎么知道?”
司机说自己从小有阴阳眼,能看见别人看不见之事物,“刚才你开车门,有个三岁小孩跟你一起进来,现在坐你旁边。”
她说她立刻觉得车内阴凉起来,可是心头感到一丝温暖,小小婴来找妈妈了!她鼻塞眼湿,强忍着,问司机最后一个问题:“男的还是女的?”
“女孩。”
她说,可怜的女儿,在那边一定没人疼才来找妈妈,可怜的女儿!可怜的女儿!
那时,我们也不过二十二岁啊!
有一年到日本旅行,无意间发现供奉婴灵的小庙,每个小泥偶代表一名仍被父母记忆的小孩,总有一两百个,聚在一起不但不阴森反而有温暖的世间趣味,仿佛永不放学的幼幼班,地藏王菩萨充当保姆,每天都发糖果饼干。
我添了香油钱,祝福每个小小孩。后来,还寄一张照片给她,特别说明也祝福了她的小小孩。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远嫁约翰内斯堡、拥有热热闹闹幸福的她如何回想那年的故事?
她会望着非洲大草原落日,掐一掐指头数,遐想千里之外某一丛杜鹃花旁站着她的亭亭玉立的女儿,而纷飞的流苏像雾?她是否还记得十九岁时,她哀哀欲绝却仍以一个“母亲”的坚定口吻说:
“不管以后……我活还是死……有没有生小孩……他永远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算数的,只要曾在子宫里住下来,即使只有一个月,女人也会以母亲的爱收容他、记忆他、思念他,紧紧拥抱他。
这苦苦的爱,像一把射向宇宙腹部的箭,惊动,遂有了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