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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细胞对话
遗传是一种独裁,它让父亲那两道草丛似的眉毛在我脸上复活,也让母亲身上的艺文种子埋入我体内。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人与一条响尾蛇、一只金丝猴一样,皆是基因圣战的成果。DNA(去氧核糖核酸),毫无疑问是上天钦定的一部魔法。
这种奥秘令人手足无措,根据科学家的估算,如果把人体内所有的DNA全部抽取出来,首尾相连,其长度约达一百亿至二百亿公里!想到自己身上蕴藏从地球连到太阳距离的长链,便觉得体内自成一宇宙。
然而,我并未耽溺于自体宇宙的浪漫绮想而认为一颗受精卵安全地躲入子宫即是一份保证。根据医学统计,每年出生的新生儿中,有百分之二至三是先天性异常,他们几乎是在无预警的情况下出生。有的是基因突变、染色体异常或大自然界致畸胎因子的影响,更有可能是父母的隐性基因在结合后显现缺憾。对生命而言,每一步都是高风险,能生存下来的人或许是多一点幸运吧!
老一辈的缺乏医学知识,总把缺憾归咎女人,顽固地数落她们在怀孕时爬高爬低(如踩凳子取物)、钉铁钉、看人家拆房子(煞到土神)、盖房子(“压”到胎儿以至于得小儿麻痹)、吃别人的喜饼(冲到喜)或沾了丧病之事,故孩子一出生即带缺陷,注定来败家的。这些禁忌如咒语,仍然缠在现代女性的孕程里。我虽知其然,但也被谆谆告诫避免犯忌,若需动到铁锤、铁钉等轻量级家庭土木工事,破解之法是先用扫帚往墙壁挥赶几下,请盘踞在墙上、梁间打瞌睡的小神、小鬼回避,以免惊吓它们,一怒欺了腹内胎儿。
三十四岁才怀孕的好处是,能够比较理智地依照优生学的指引看待生育之事。我主动告诉医生,希望做“羊膜穿刺”。
就在那一天,第一次看到小家伙。
在这之前虽见过超声波照片上的“小黑枣”,知道它即是正在超速成长的胚胎,但当时才怀孕月余,仍处于莫名其妙的“心情晕眩期”,不相信这是真的(或者说,没把握它会真的安全存活下来),因此无法对那颗小黑枣发挥想象,感受母子亲伦的悸动。我记得自己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照片,立刻将它交给医生,好似拾金不昧的学生,连捡到他人裸照也不敢多看一眼。
躺在产台上,十九周大的肚子已经凸显出来了。医生先照超声波,他对我的肚内乾坤非常满意,没有前置胎盘或其他妨碍“下针”的问题,听他的口气,好像碰到一粒超级甜瓜般轻松自在。我有点猴急地问他:
“看得出来是男的还是女的吗?”
每个妇产科医生一定会碰到这问题,如何回答也各有巧妙吧!我相信时至今日,虽然两性平等、男女平权的雷声天天在空中响着,关起门来,生子为贵的观念仍烙在大多数人的心口。那是一种野蛮的压力,让女性在饱受惊险的生育历程里还要承担一份焦虑。当医生感受到孕妇的焦虑时,如何回答性别问题确实需要高度的“修辞学”技巧。(“看不太清楚……”“很有可能是女的,不过不敢确定……”“哎呀,男的女的一样好啦,武则天是女的,撒切尔夫人是女的,奥尔布赖特也是女的啦……”)
当然一样好,但如果是女的,对我而言……(以下删去六字)
“男的。”医生说。
男的!我有点想笑,因为印证了自己的直觉。刚刚在准备室换衣服时,我最后一次问自己的直觉,是个小女孩还是小男生呢?闭上眼睛,浮升的影像是穿白色短裤的小男生。那时心头一震,开始意识到肚子里果然有个“人”住着,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午寐之梦。
医生继续观察子宫内的情况。我躺在那儿,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觉到这个身体是我的,好像浪**江湖多年的游子回到故乡,恍恍惚惚看着田畴沃野、草树屋舍,感觉极陌生,可又渐渐被一股磁力吸住,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终于东转西弯,一眼认出祖厝。我从来不知道,当自己的灵魂拥抱自己的肉体时,那种孪生的感觉竟如此神秘且静好。以前,看自己的身体像看一张土地所有权状,现在,是辽阔的沃壤美地。
因而,我的确“醒”了,急着见肚子里的小男生。
“我可以看他吗?”我问医生。
“当然!”他以慷慨的声音回答,将屏幕转向我,护士替我取来眼镜。
黑白小屏幕上不断闪动光彩,我努力辨识,终于抓到“他”的上半身侧影,圆圆的小脑袋、蜷缩的小身体,看来脆弱却又坚定。让我一眼认出的,是他高举左手的睡姿,那不就是我的翻版吗?那一瞬,是我生命中少数几次清清楚楚地被“真实”攫住的时刻,我相信,他真的是我的儿子。
做好羊膜穿刺,医生说,三个星期后看报告。
这意味着,万一染色体异常,我们必须做出决定——不是留他,而是舍弃他。
那二十一天的我,如无辜者被押入黑牢。只要想到某一间实验室里,一名身穿白色实验衣、戴胶质手套的检验师正从试管架拿出那管装着我的羊水的试管,我的脑海就出现正反对决:一方坚持一切正常,另一方则臆测第二十一号染色体多了一个——那是每个孕妇最害怕听到的缺陷:“唐氏症”。
我合上眼,试着忘掉遗传学、基因及惊悚的生命故事。可是,转念又跌入“有情即有苦”的渊薮。
冬天的冷流从窗口进来,偌大的屋子只我一人。有时,我喜欢上下楼无所事事地**着,冷流跟在后面,像几个小精灵搔我脚踝,讨几片温暖吃。
第二次打电话到医院,当他们回说“报告尚未送来”时,我意识到自己应该纾解心中的焦虑,应该在形而上层次找一棵大树荫坐下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