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想象我们躺在暖暖的海洋里(第1页)
第8章想象我们躺在暖暖的海洋里
按照预产期,“摇钱树”应该是双子座的,但他有意见了,不出来就是不出来。(最后一周产检时,医生看着我那增加二十二公斤的“大霸尖山”,以坚定的口吻说:“绝对不会超过预产期,快了快了,就这两三天,我保证!”)
看过几千颗肚子的医生,也有测不准的时候。毕竟,每颗肚子自成小宇宙,小霸王们也各有各的律法。
那些把预产期记在日历本的朋友纷纷打电话:“有没有动静呀?是不是快了?开始痛了没?”
“痛你的头啦!”我说。
“大霸尖山”非常平静。
过了预产期一天、两天,还是没消息,我觉得我们“母子”需要恳谈一下:“你怪妈妈只顾写稿没带你去散步对不对?还是,你想过端午节、吃完粽子再出来?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吃粽子,三个够不够?”
过了端午节,还是没动静。我安慰自己,预产期前后两周内出生都算正常。只不过,医生已预测小家伙约重三千五百克,若再“吃”十来天,那……那要怎么生呀!
我是“自然生产”信徒,除非医生判断有生命危险之虞,否则绝不剖腹。我对某些产妇以怕痛、择时辰及其他不相干理由而要求剖腹的做法很不赞同。生产一定是痛入筋骨的,然而这种痛也一定在人类能承受的范围内,否则,演化法则早就淘汰这种生产法,改在女人的腹部长一条纵向的“拉链式肌肉组织”,只要轻轻一拉,小婴儿即自行钻出,如坐法拉利敞篷跑车。而坊间所谓算命择时辰出生的更是无稽,其一,命数应在生命着床的那一刻决定,这时间无法更改;其二,若社会提供的大环境是恶质、贫瘠的,一个拥有“富贵双全”之命的孩子能有什么发挥?况且,小生命若落入不尊重儿童成长权利、镇日火爆争斗的父母手里,不需命理师,谁都能判定这孩子“歹命”——即使他的出生时辰经过精挑细选。
你的两手手背各有一枚椭圆形青灰色胎记,如星球倒影。
通过那一条黑暗、狭仄的信道,对母亲与婴儿而言都是惊天动地的。因为母子缘分与生命是这么难得,必须以巨大的痛来启动、铭记。只有痛才能表达喜悦的极限,才能攫住在幽幽夜空中飘**了亿万年的那份“真实”。
再不生,有三路人马会发疯:婆家、娘家及媒婆兼小家伙的首席干爹林和,尤其林和,他紧张得只差没叫我们携带睡袋去医院门口露营,免得小孩在停车场出生。孩子爸爸向来沉稳,被他一扇动,也心浮气躁起来,甚至思考要不要去住酒店,万一半夜有动静可以在五分钟内赶到医院;或者,去学怎么接生,万一我在车上肚子痛而正好碰到可怕的塞车。
“你自己看着办!”我用指头轻轻弹肚子,跟小家伙说:“选个不是半夜、不是假日、不塞车、不下雨、不停电、不是很多宝宝出生的日子,舒舒服服地出来见世面吧!”
这一天终于来临。
凌晨三点,我起来如厕,发现落红,紧张又兴奋地喊醒他:“去医院,要生了!”即刻叫无线电出租车往位于东区的医院。天色仍暗,一路车辆稀少,偌大的都市像沉睡中的巨灵,平安、宁静,甚至散出淡淡香味。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以手托住浑圆的肚子,时而拍拍它,在心里唱歌给小家伙听,以意念告诉他:“要勇敢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到了医院,直奔产房。里面空****的,一位值班护士走来,我以权威的口吻告诉她:“我要生了!”她要我躺上待产台做检查,很泄气地告诉我:“早呢,只开一指不到!”接着是很多产妇经历过的:被赶回家!
“可是……可是……我……天这么暗……要是一回家又有状况……不能让我在这儿待产吗?……”这也是很多产妇经历过的。
又叫无线电出租车,回家。天色仍暗,这城市还在打鼾。
白跑一趟,我才想起肚子还没开始痛呢。平日看书看熟了,各种产兆都会背,没想到一紧张全给忘了,自觉十分漏气,回家后突然盹得很,倒头便睡。他也跟着补眠,决定不去上班,看样子今天会有动静的。
早上十点钟,开始肚子痛,不久即把早餐吐出来。知道怎么回事,倒也不慌,按部就班,洗澡洗头,免得产后顶着一头油面。阵痛产生的过程颇奇特,似有一股移山倒海的力量在体内慢慢滑动;此处要有山,便成山,此处要有海,便成海。然而整个人已站不住了,一面躺在**辗转反侧,一面聆赏麦斯基演奏巴赫大提琴奏鸣曲,追随和谐典丽的音乐,让音乐的力量导引身心,一寸寸舒缓下来,任由痛自行运转,形成规律,渐次密集,终至强悍。当此时,我忘了所有,事件、细节、记忆、情绪,完全失去,只剩乐音,如微微山风吹过原野,吹拂生生不息的宇宙;只剩阵痛,如遥远山谷传来原始部落擂鼓的声音。
中午,吃不下任何东西,我要他去买一瓶鸡精,这一战需要体力,必须补充营养。午后,我告诉他(仍然有点心虚):“好像应该去医院了!”他看了看天色,怕太早去又被赶回来,提议:“等下过大雨再去!”初夏天空每日产一枚大雷,阵雨滂沱。
我说:“该去了!万一来不及……”
叫出租车奔赴医院,天空宛若大军压境,是快下雨了。这回,护士没赶人,的确是“状况很明显”了。她们说,头胎有这种速度,算是“很优秀”的。
躺在产台上,痛已达到欲崩欲裂阶段,监测器测量胎儿状况,小家伙的心音如迫不及待的雷鸣。这一战开始了,我在心里喊他:“妈妈在这里,我们一起打这一战!”
孩子的爸爸已电告诸亲,并请他们不必赶来医院。窄小的待产室仅以布幔隔住,前后无人,但远处那间应有人待产,不时传来尖叫、哀吼、怒斥、咆哮,我不得不借用这么啰唆的形容词描述她的哭喊,那声音于平日听来已十分刺耳,更何况我也身陷“产境”,听来如万箭齐发。才发觉自己不会叫,一波波的痛袭来,顶多大口呼气,啊唷两声。也许一向情感压缩惯了,不擅尖声发泄吧!
他搬把椅子坐在台边,除了帮我擦汗、扇热,一面注意监测器上的变化,一面看书。
我问他:“看什么——书呀?”力气似乎持续减弱。
“就……那本书嘛!”他说。
一本写给男人看的书:《伴她生产》,郑丞杰医师著。买来大半年,他都没看,这节骨眼才临时抱佛脚。
问他:“现在看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