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3页)
可以理解的是,在这个诗人酒精迷梦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平凡的。在这名有着率性眉毛的年轻小伙子眼中,自然界万物全变了面目,由如此恐怖的古怪形象所看守的天堂究竟是怎样一种天堂?是一种遗忘?而他又为何如此迫切地将遗忘当做天堂?他为什么不惜经历已知的恐怖来趋近天堂?
格兰特一边吃着新鲜但没有嚼劲的面包,一边思考这事。成人的手写体会如此不成款式,并不是因为他的协调功能不好,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曾真正长大,还是原来的小男孩。这个推论是从他的笔迹得来的,他的手写字都是习字帖的形式。奇怪的是这么一个有特性的人,居然没确切地想在自己的字体上呈现自己的人格特性。绝大部分人都不知不觉地就将学校的习字帖型字体,调整成自己喜欢的形式。
格兰特多年来的一个小小兴趣就是特别注重笔迹!事实上,长久观察字体的结果,令他在工作上十分受用。当然,偶尔他的推断也会有错。但一般来说,笔迹对诠释一个人提供了非常好的索引。一个杀人如麻、以强酸溶尸的凶手,刚好写了一手不平凡的好字,那只是特例。同样,继续使用学校书写体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不够聪明,就是因为很少动笔,以至于无法将自己的个性融入字体当中。
一想到此人能聪明地使用这些文字,来描绘天堂之门外梦魇似的危险,显然绝非缺乏个性,才使他的字体显得如此稚气。他的个性,他的活力与兴趣,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但跑到哪里去了呢?
某些更动态的,某些更户外性的,是吧?像“托尼,6:45坎伯兰酒吧见。”这类便笺或者日志等等。
但他却又如此地思虑深沉,能够分析并写出通往天堂途中的奇幻国度。思虑深沉又能够跳出事物之外,观察并记录它。
格兰特陷入嚼小面包、恍惚思考的快感之中。他注意到这些N和M的字头都紧紧粘在一起,是说谎?还是故作神秘?这个有着率性眉毛的年轻诗人,呈现出不寻常的细腻心思。说也奇怪,容貌透露出来的讯息与眉毛息息相关,只要角度稍改,整个效果就不一样了。电影大老从包尔罕和马思威尔山庄找来几个不错的女孩,剃掉她们的眉毛,改以不同的眉型,她们立刻就变成来自鄂木斯克及托木斯克的神秘尤物。有一回卡通画家崔柏告诉过他,正因为眉毛的关系,才让厄尼·普莱思失去了当首相的机会。“他们不喜欢他的眉毛。”崔柏喝着啤酒,眼里闪露出严肃的神色,“别问我为什么,我只负责画。也许因为这种眉型看起来像脾气很坏的样子,他们不喜欢坏脾气的人,你不相信这种论调,但这确是厄尼·普莱思失去机会的原因。他们就是不喜欢他的眉毛。”有坏脾气的眉毛、高效的眉毛、焦虑的眉毛,所以是眉毛负责传达脸上的神情。而就因为倾斜的黑色眉型,使得躺在枕头上的酸白脸孔,即使死了,仍显得率性。
这个人在写下这些诗句时是很清醒的。七B卧铺的酒醉遗忘——令人窒息的空气、皱了的毛毯、地上滚来滚去的空酒瓶,还有架上翻倒的玻璃杯——也许正是他所寻找的天堂。但他在绘制这条通往天堂之路的蓝图时,人是清醒的。
歌唱的沙。
危险但充满某种魅力。
歌唱的沙。某处真的有歌唱的沙吗?(一种隐隐熟悉的声音)歌唱的沙。当你走过,它们在你的脚下哭泣,或当风吹起时……一名穿着格子图案、斜纹软呢上衣的人来到格兰特面前伸出他的前臂,拿起一个小面包:“你看来很自得其乐嘛!”汤米拉出椅子坐下说。
他把面包掰开涂上奶油:“现在这些东西一点嚼劲也没了,我小时候一口咬下去,让牙齿陷入面包里,再用力一拉,看这场牙齿与面包的争战谁胜谁负,当然,如果牙齿顺利抱得美人归,那你就能享受一口面粉与酵母在你口中持续数分钟的美好。可惜现在大不如前了,你就算把面包对折再放入口里也不会噎着。”
格兰特满怀情感地望着他,心想,再没有如此亲密的关系了。这份亲密会令两个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朋友无法分开。但每次他遇见汤米,都会想起入学前的那段时光。也许是因为这张清新、漾着粉棕色的圆脸,嵌着一双无邪的眼睛,和当年栗色上衣扣子扣得歪七扭八的那张脸没啥两样吧!汤米总是不在乎运动衫上的扣子怎么扣才对。
一如往常,汤米绝不浪费时间和精力问候他的旅程与健康,罗拉也一样。他们接受他的现状,就好像他已经在这儿有段时间了,或说他根本从未离开过,还留在上回的来访里。这种气氛自然且悠闲。
“罗拉如何?”
“棒极了,她说她胖了点,但我看不出来,我从不喜欢瘦女人。”
他们都20岁时,格兰特曾想过娶他的远亲罗拉,而罗拉也确实想过嫁格兰特,但在表白之前,这个魔力就消失了,而他们也退回朋友般的关系里。这个魔力是高地夏日漫长的幻梦,是山坡清晨松针的气味,以及无数个带有甜蜜苜蓿香的薄暮。对格兰特而言,罗拉一直都是快乐夏日假期的一部分,他们一起磨炼快速划桨、钓鱼,一起在拉瑞格散步,一起站在布雷瑞克的山头。直到那个夏天,那个他们青春期尾声的夏天,“快乐”才结晶为罗拉·格兰特本身,整个夏日都聚焦在罗拉身上。他想到那年夏天仍有些微悸动。那件事就像泡沫绚烂的虹光但因为两人都没有说什么,所以至今泡沫没有戳破,还停留在轻盈、完美的状态不曾改变。那之后,他们两人都分别朝向其他的事、其他的人。而罗拉就像玩跳格子一样,以孩子般机灵的冷漠,一个换过一个。然后,格兰特带她去他死党的舞会,她认识了汤米·兰金,然后事情就这样子了。
“车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救护车都在那儿。”汤米问。
“有个人死在火车上,我想大概就因为这事吧。”
“噢!”汤米话锋一转,带着庆幸的语气说,“还好死的不是你。”
“上天垂怜,不是我。”
“那样的话,你们场里那些人会怀念你。”
“我很怀疑。”
“玛丽,我要一壶浓茶。”汤米说,同时用食指轻蔑地一弹装小圆面包的碟子,“另外,我还要几个这种便宜货”。然后,他转动孩子般认真的眼神凝视着格兰特说,“他们一定会怀念你,他们会觉得少了一个人手,不是吗?”
他吐了一口气,吐得力太大,几乎要爆出数月来首次的大笑。汤米为苏格兰场感到惋惜,不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他的聪明才智,而是因为他们少了一个人手。他这种“家人”的态度倒与格兰特老板的官式反应异曲同工。“病假!”布赖斯睁大了他的眼睛,扫过格兰特看起来很健康的身躯,然后一脸嫌恶地回到格兰特脸上来,“有没有搞错啊!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一直工作,直到救护车把你抬走为止,可是真正地鞠躬尽瘁啊!”要对布莱斯讲医生说了什么并不容易,就算说了,布赖斯也不会让他好过。布莱斯全身上下没一条神经,如果不是还有一丝聪明的话,根本就不像个人。当他得知格兰特的病情时,既不理解也不同情。的确,这当中确实存在着一种微妙的暗示:格兰特怠忽职守。因为如此的重病,怎么可能外表看来还是这么好、这么健康?那必定和格兰特想去高地河流一事有关,可能在他去看温伯·史崔特医生前就已经安排好钓鱼的事了。
“他们会怎么填补你的空缺?”汤米问。
“可能是升威廉斯警官吧!不管怎么说,他等升级也等很久了。”
还有,要告诉忠实的威廉斯警官,也不是那么容易。你的属下多年来把你当英雄崇拜,而你却在他面前为了一个不存在的恶魔成了毫无反击能力的疯子,那自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还有,威廉斯对待任何事都是逆来顺受。所以,要告诉威廉斯这件事,然后看他的态度由欣赏赞叹转成关心或是怜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把那瓶橘酱递过来吧。”汤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