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章 导读 最后一次的歌唱(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皮耶不仅在慷慨参战一事上作不出明快的决定,便连心理上如何看待这场战争、自己和这场战争的相对位置如何都始终迟疑不决,这几乎令人不耐,但我们却也不由自主地被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带着走动,为一个隐约不成形的辽阔问题,找寻某种模糊但冥冥中似乎存在着的答案。我们随他走过还在说法语、吃黑海鱼子酱、华舞笙歌不绝的上流贵族宴会,也被他领着走入战争风雨马上要席卷过来的广大旧俄农村土地。我们碰到亲王贵妇、西欧化的自由颓废知识分子、老式贵族新富商贾、大斯拉夫民粹主义者、四海一家共济会员、热情沮丧程度不等的老少军人、神父、店家、一般平民以及农奴云云——肥胖且柔软的皮耶像个大海绵体,或直接说就像大地,他几乎什么都吸纳,但往往不立即作出反应和抉择,善的恶的,高的低的,信念的怀疑的,污秽的洁净的,进步的传统的,连缀起一条漫长的观看思省之路来,而不是直接看到想到一场有形的战争而已。

小说史上,有毛姆等一海票人郑重推崇《战争与和平》是人类世界最伟大的一部小说,这其实多亏了皮耶这个人,多亏了他的迟滞和若有所思,多亏了他的耐心和宽容,这一场历史上确实存在、但无疑只是千千万万次人类残酷杀戮形式之一的法俄战争,主要便是通过皮耶眼睛和内心的折射,才宛如花朵缓缓绽放开来一般,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饶生命来,而不仅仅是一部由俄国人慷慨写成、有关俄国人英勇抵抗拿破仑挥军入侵的热血沸腾圣战之作。

大地之子留滞了时间,给予思考必要的回身空间。

当然,《战争与和平》中皮耶的大**戏,是他决心和逃离战乱的所有人逆向行驶,天真地试图只身行刺拿破仑一幕。我猜,熟稔星座之学如指掌的骆以军也许会说,这只是典型土系人物的滑稽凸槌演出,是他们长期迟滞压抑下必然的周期性暴冲反应;或者,骆以军也可能据此断言,皮耶此人必定是上升星座受了某种干扰或本来就隐藏着部分鲁莽白羊座或秀斗射手座的性格,在人生的某个缺口忽然发作了出来而已。

而小说之中,爱跳舞和恋爱,应该就是水系女子的美丽的娜塔莎,和我们一样,一开始只觉得皮耶是个好脾气的行径可笑之人而已,然而,在战争的漫长等待和忧伤之中,她每一回头总会找到皮耶那种愈来愈宽广、愈来愈具体可依赖的温暖,如同光脚踩在大地般地踏实舒服。娜塔莎这个角色很有趣,她仿佛和我们读小说的人慢慢叠合起来,像我们一样站在一旁,在皮耶逐步理解战争的混乱本质同时,她也逐步理解了并真正触摸到皮耶的动人本质——稍稍不同的只是,我们开始喜欢皮耶,她则选择实践,一不做二不休嫁给了他。

犯罪不等于谋杀

至于同样是我个人喜爱,格林《喜剧演员》中那个生父不详,到海地首府太子港接收**母亲留给他的一家旅馆,在一场左翼革命和当权者血腥镇压时刻仍忙着和德国大使老婆**,但最终仍不由自主被卷入,流亡到多米尼加,成了个收尸的滑稽殡葬业者的土系之人布朗,就留给大家自己去看——但记得一定要看,只是该书早已断版,可能要花点心思找找。

让我们回到格兰特探长这里来。

我们常说,写推理犯罪的铁伊,其兴趣远远不在“谋杀破案”的设计铺排和巧妙揭示而已,但同样的话,任哪个聪明点想故作惊人语的推理小说家都可以如此自我扬扬地宣称,就像老相声里常讲的:“反正吹牛这玩意儿又不用贴印花。”不,这当然不是光说了就有,而是得在小说的具体呈现中见真章。

谁都晓得,犯罪和谋杀不是等号两端范畴一样大的两组东西,事实上,人生现实之中,真正动到杀人这终极手段,只占犯罪的一小部分(近年来台湾的比例相当程度高了起来),尤其如果我们把犯罪扩张到不待实践、只停留在人性“恶意”的层次时,如同心理学者所关心、慈悲的宗教智者所劝诫的那样,那谋杀的发生更如九牛一毛。这样的分别是常识,那些苦恼于谋杀书写殆尽的推理作家们也都了解有这么一大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在那边,但麻烦在于,这不好写啊,它不够强烈、不够戏剧性,像太荒芜的土地不符合“投入产出”的合理投资报酬一般,现实问题。

这里,我们实证性地来看看铁伊干了什么好事。

在我们已经看到的七部铁伊小说中,其中有两部完全不存在死亡谋杀,占到七分之二的比例;有一部死了人,但却是出自于全然的意外,是“没有任何恶意”的死亡;有一部确实有着杀人之念,但所动的手脚并不是非置人于死地不可的模糊杀机;另有一部则当下的现实世界没任何人被谋杀,只是有个无事可做的住院病人意外想起来几百年前的一桩冷血谋杀案可能不是正史讲的那样——这里因为我们假设有人并未完整看过铁伊的全部小说,因此很职业道德地不揭示书名。

换句话说,规规矩矩符合“谋杀破案”格式的铁伊小说,原则上只有两部——比例之低,倾斜向人生真相了。

事不关己的最后一案

不直接把范围广阔无所不在的犯罪激化窄化为谋杀的单一形式,也不只是搬过来某个心理学家的说法再以小说语言翻译出来,就等于是犯罪心理描述,铁伊这样的小说书写可比想象中要难多了,因为这等于放弃了方便好用的推理小说框架,包括可依循的情节走向模式和好套用的角色人物模型。

你需要一个有耐心的新人,通过他有耐心的眼睛来重新看待犯罪,这个人就是格兰特探长。

格兰特被设定为苏格兰场的探长,但我们看到,当犯罪找上他,不管是以具体的刑案形式或仅仅是一种隐晦的味道,他的兴致并不全然是警察式的职责在身或猎犬式的制约反应,格兰特的两眼发亮有很大一部分很单纯只是出于发现的乐趣。发现的实践方式,不是雷厉风行的办案行动,而是沉静耐心的找寻;不是环环相扣的严密逻辑推理或找出具法律效力的证据,而是包含着感受、理解和同情;最终,当真相顺利揭开,也不是一种唯我独尊式的得意胜利,而是一种涉过长路的疲惫欣慰满足之感——我最喜欢的铁伊结局,是两部不存在死亡小说其中之一的结局描述,格兰特悄然找上那位心存报复但并未杀人的女“凶手”,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安慰了没犯成大罪的嫌犯,再诚挚地致意作礼离去,非常地绅士,非常地温暖解人,非常地格兰特。

然而,格兰特并非是个没火气的人,也不是个脑中只有个人疑问、没有公共领域正义感的唯我主义者。不,不会的,如果是那样,这个人就不会艰苦探入四百年前事不关己的谋杀案(他又不是个可因此得利的历史学者),只因为他不相信也不愿冤屈那位死去的国王背负千古的冷血之名——格兰特就连这方面也是典型土系的,外冷内热,像大地一样,冷凝坚硬的地壳底下流动着炽热的熔岩。

读书学剑意不平,而《歌唱的沙》将是格兰特的最后一案,当然本来也一样是事不关己,只因为车厢里死去的年轻被害人,有一对“轻率的眉毛”,让病假中的格兰特始终挥之不去。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为什么会死去?

唐诺,台湾脸谱文化事业有限公司总编辑。本文系唐诺先生为脸谱版“约瑟芬·铁伊推理小说全集”撰写的导读,经作者授权使用。文字略有改动。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