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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原鹿正肥(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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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旧体诗之作,除了从格律上爬梳肌理之外,通篇、连章而读,一玩味即真假立辨。遥想张打油的“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咏雪》)还比较实在。

关于旧体诗的种种玩索、体会,不是在讥嘲袁世凯的不文,而是在翻看袁世凯的诈伪。略加举证,足以提纲挈领。姑容我稍稍节制,掉过笔头,交代一下之前在提到《杭城风云》的时候一笔带过、却没有说完整的一个关节。这个关节与我对袁项城的理解有直接的关系。那就是跟我说了“人间藏王”故事的胡金铨导演。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四日,胡导演心脏手术失败,病逝于台北荣民总医院。他生前的朋友聚在一道说起来,每个人都会想起一部他发愿而未能成就的作品。有人说他的《华工血泪》没能拍成,最属遗憾。有人说他还想拍《徐光启传》,才跟北京电影制片厂谈出个眉目,也因为大气候上有所顾虑,倏忽没了下文。也有人说他晚年钟情于动画片,策划《刘海戏金蟾》的卡通,光是原画手稿就有近千张,却苦于没有资金,连脚本都出不来,于是赍志以殁。

我跟胡导演多年前合作过两个计划,一个是香港徐克的《笑傲江湖》,一个是台制鲁稚子的《将邪神剑》。前者开拍之后完成了几场戏,徐克收回去自己导了,本子作废。后者则还没开拍,胡导演便遭撤换,本子给接手的丁善玺改得体无完肤、不成面目,从历史宫廷剧变成了武打风俗剧。可我先前领过稿费,没有申覆的权利,只能在台湾电影制片场提供的文书上签名,表示愿意转让。倒是不久之后,胡导演给我打了个越洋电话,劈头就问我:“对袁世凯有没有兴趣?”

“聊的兴趣很大,写的兴趣没有。”我说。

“那咱们聊聊。”他说。

就是在胡导演过世前一年的东京影展上,胡金铨应聘担任评审,认识了一个叫藤井贤一的财主。此人做西阵织发家,是和服工业的钜子,也凭借着这个出身,跨足影视服装制作,甚至成为许多时代剧的出资人。这个藤井贤一的祖上有人出资在北京开过一家“川田医院”,后来还辗转到伪“满洲国”任过官职。此人对于中国近代历史极感兴趣,很想出资拍一部跟“满洲国”有关的电影。也不知道胡金铨是怎么跟他扯络的,就在影展期间,寥寥数晤,藤井贤一改了主意,愿意投资胡金铨拍一部《扮皇帝》——后来改名叫《护国记》,又名《南国之冬》。

不过,乍听之下,我还以为所谓的“扮皇帝”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香港邵氏公司拍过的《江山美人》,题材出自稗官野史所述明武宗正德皇帝在梅龙镇调戏民女的“游龙戏凤”呢。那是一部当时极为流行的黄梅调电影,由当红的皇帝小生赵雷和玉女林黛主演。胡金铨还帮衬了个男配角大牛,主题曲就是《扮皇帝》。

“从‘满洲国’到梅龙镇,这也差太远了罢?”我说。

“不是正德,是袁世凯。”胡导演在电话里说,“不过呢,要说扮皇帝,还得从真皇帝身上说起。”

真皇帝说的是光绪。

接着,胡金铨在电话里就开了讲。说:光绪即位之后,亲爹醇亲王奕譞一家子反而很受慈禧的气。

有那么一则传闻,是李鸿章说出来的——醇亲王病重的时候,直隶总督李鸿章推荐了个大夫登门看诊,老醇亲王推阻再三,就是不让那大夫把脉,最后,叹了口气,同那大夫悄声嘱咐道:“你回去替我给少荃捎个话,就说太后‘照顾’我,每天都差遣御医来诊视好几回,药饵医单,悉自内廷颁出,我,没有延医之权啊!”

说完竟有泫然欲泣之态。大夫正准备告辞,忽然又听醇亲王说:“敢问:有壮盛男子,多所娶而不育,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大夫惊问:“王爷说的是哪位?”

没想到醇亲王当即泪如雨下,不能成言,好半天才竖起个大拇指,说:“今上!”

这段故事的玄机甚深——慈禧使了什么手法让光绪不能生育呢?从结果上看,光绪、宣统的帝位皆慈禧一言而决,光绪晚年历尽残酷非人的待遇,醇亲王那“一指头禅”里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

“我心里想的第一场戏,就是那一指头禅!”话筒里的胡导演这么说。

胡导演说的这个段子我隐约听过,但是由于情节过于惨酷,说得慈禧西太后甚至为独掌大权而长期暗中下毒而令光绪不育,如此辣手,听来不只悚然,直以为禁中根本不可能让任何人这样垄断操弄,于是一向不敢置信。

“老醇亲王这话真假如何我不敢说。”我不忍拂逆胡导演的兴奋之情,只好淡淡答道:“不过,小醇亲王(按:即宣统的亲生父亲载沣)在光绪、慈禧相继死后摄政的事,似乎和袁项城的关系更密切一些。”

他一听就笑了,道:“你小子又在作那些饾饤文章了是吧?”

是的,他没说错,那是我生命之中最堪称“浪费”的几年。堪说是焚膏继晷、日以继夜的,我整个人泡在中古以后任何朝代的古典诗里,说是浸润学习,也不尽然是为了研究或创作,更不多心思是为了掌握诗歌的美学或技巧。稍稍具体一点的念头,毋宁说是常透过旧体诗隐晦的遣词、用事,而一窥古人生活或生命之中许多潜伏的、隐微的、深埋而守藏的秘密情事。换言之:我是为了发现那些刁钻字句里最平凡庸俗的八卦而正襟危坐读古诗的。

胡导演说得没错,我又在拆解那种除了窥秘之余别无用处的字谜了。当时,我并没有料想到那会是我们此生中的最后一次通话,只知道这位曾经享誉国际的大导演现在也只能在闲谈中拍得一嘴好电影。坦白说,我心头有很激**的感慨,也泛起了很深的同情,可是我知道我帮不上一点忙。而他的每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计划、大构想,都只能像一圈一圈不断向外扩张并消弭的涟漪一样,逐时逐刻消失在闲聊话题的尽头。

可是,他却像是看穿了我的生活、我的心思一样,如此说道:“你可以先看看袁世凯写给你师傅的曾姑丈的两首诗。”胡导演接着说:“袁项城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你会懂他的。”

他说的“你师傅”,是胡导演打这通电话之前五年(也就是一九九二年)已经去世的历史小说家高阳。至于“那位曾姑丈”,则是指曾经官居内阁侍读学士、顺天府尹、漕运总督、河南巡抚,乃至四川、湖广以及直隶总督的陈筱石。高阳学问淹贯,家世也相当显赫。清中期以后,浙江仁和许家不只世代簪缨,透过姻亲关系所缔交的阀阅门户也不胜枚举,陈筱石制军其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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