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间藏王(第3页)
戏场有《扫秦》之疯僧,即济颠,俗以为地藏王现身。《江湖杂记》载其事云:秦桧既杀武穆,向灵隐祈祷。有一行者乱言讥桧,桧问其居止,僧赋诗,有“相公问我归何处,家在东南第一峰”之句。桧令隶何立物色之。至一宫殿,见僧坐决事,立窃问之,答曰:“地藏王决秦桧杀岳飞事。”数卒引桧至,身荷铁枷,囚首垢面,呼告曰:“传语夫人,东窗事发矣!”
济颠的故事如今是家喻户晓了,清人郭小亭便是参考王楚吉(即“西湖香婴居士”)编撰的三十六回著作《济公全传》,以及题署“天花藏主人编次、西湖墨浪子偶拈”的《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二十回,用这些故事当题材,写了一本长达两百四十回的《评演济公传》,演变到后来,无数说书人之师父师祖,乃至于无数师祖之徒子徒孙相互参商融合,居然又将这故事讲写成两百八十回本的《济公全传》。
总之,这些以杭州西湖灵隐寺济颠和尚为核心的故事就是藏王(或地藏王)神话的一个支脉、一条岔路。熟悉济颠和尚行谊的人不难发现:杭城四河河帮里的藏王,反倒像是更贴近现实的济公活佛。藏王故事,也正是济公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另一个较能还原庶民社会历史真相的版本。换言之:在还没有“人间藏王”这个传承的时代,菩萨的活儿还是很忙,事还是挺多,杭州出身的看官就算把济公和尚想象成地藏王的分身,亦无不可。
祖籍浙江宁波,生于上海的电影导演张彻,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武侠片和一代又一代的武侠演员弟子而扬名港台,他不但发掘武打巨星,也提升了武术指导在电影工业中的地位,非但王羽、狄龙、姜大卫、陈观泰、傅声等人由他一手捧红,就像是吴宇森、刘家良,也可以说是师承于张彻。
张彻极熟悉江南文史,尤其倾心于丰富多姿的杭州典故,当他以充满男性情谊和阳刚个性树立起新派武侠电影的风格之后,一直想要有所突破、有所改变、有所提升。他曾经多次和另一位名扬国际的导演胡金铨讨论:如何能够把“人间藏王”的故事,用一种现代武侠的手法和美学,表现在电影里面,让他当时最得意的弟子陈观泰领衔演出,片名暂定为《杭城风云》。
张彻根据有限的民间传说一头热地编故事,胡金铨还是气定神闲的那句老话:“你得明白事儿。”
意思再简要不过:不能有了个题目就编排文章,如果要拍摄一部以杭州河帮藏王为题材的影片,就得先搜集材料、访问耆旧,弄清楚它在现实世界里是怎么一回事。
几经周折,还真通过地下管道穿透当时被西方媒体声称的“竹幕”或“铁幕”,打听到现实中的藏王依然代有传人,而且据说此人颇有不凡的神通,往往被视为具有“特异功能”之人。此人有名有姓,就在杭州落户,不难查找。
不过,张彻身份比较特殊,他早年受国民党文化工作头目张道藩的提拔,又是蒋经国身边的简任职等秘书,历经机要,又转进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电影圈,在“文革”期间是不可能出入大陆地区的。倒是胡金铨好整以暇地跟他说:“你不是要见识见识人家藏王的能为吗?就约个日子,让他上香港来;来得了,必然假不了!”
其间如何安排打点,外人无从与闻,只知道届时果然来了个自称是“藏王”的人物,声称此事甚秘,非单独约见导演不可,但是“要一万块钱港纸填钵儿”才肯说。张导演答应了,和对方约在九龙半岛酒店的一个房间里晤谈。
那人生得是形容猥琐、样貌丑怪,浑身还散发着一股鱼腥泥臭,一见面就要钱。张导演没提防,身上的港纸现金又带得不够,倒是美金还有一沓,立刻换算了一阵,如数掏出。对方翻来覆去点了好几遍,硬说少一张百元钞。张彻拿回去再数,果然少一张,只好补了。那“藏王”又算一遍,赫然还是少一张。张彻依样将所有的钞票抓回手里再数一遍,果然还是少了,无可如何,只能再给补上——如是者一连十二次。
不信邪亦不能不信——虽然张彻肚子里明白:自己身上就只剩一百块钱了,却还是准备豁出去再数一遍,孰料那“藏王”干脆伸手道:“你口袋里还有一百,掏出来就是了。”张导演依言掏了钱,交给“藏王”。“藏王”随即一抬屁股,朝房间的大面窗户大步走去,道:“让你看了十三回都看不出,还当导演呢!我看你根本是个骗子!”说时人已经钻进窗玻璃里去了。张彻大惊,起座开窗一看,外面是空的,临街俯首,不过是几十公尺近乎透明的峭壁楼面,那“藏王”不见鬼影,而张彻自己身上连一个镚子儿都不剩了。
那一部《杭城风云》毕竟没拍成。直到好几年之后,张彻也才敢把这件事向几个较为亲近的朋友坦白说出,我则是多年后辗转从胡金铨导演那儿听来的。
我在杭州遇见第五明之后整整两年,为了商量一个剧本,忽然有机会上美国加州帕萨迪纳小城去见胡金铨。我在胡导演家附近的一爿汽车旅馆里住了七天,每天没日没夜地和他讨论剧本——后来那部戏的下场却很惨,因为胡导要价太高、出活儿又太慢,给撤换了,我的剧本当然也被新换上来的导演丁善玺改得面目全非,不忍卒睹——他把一部原本应该是历史宫闱剧的大戏变成了带武打的春宫影片,丁善玺擅长如此,就算是一部大烂片,也自有出钱的电影公司会埋单。
但是对于我个人来说,那一趟加州之旅却很有收获,除了谈剧本,胡导演还有说不完的故事。闲谈间他提起了张彻壮志未酬的《杭城风云》,登时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悄悄屈指一算,离我上一回见着第五明,不恰恰是两年吗?我却没有把那一千三百美金还出去——不是有心暗杠,而是当时身上真拿不出来,就不好意思提——结果两位导演先后过世,我到今天还欠着这笔钱呢。
至于那形容猥琐、样貌丑怪、浑身散发着一股鱼腥泥臭、在半岛酒店里把张彻导演吓出一身冷汗的人,正是萧金山——第五明的前任,“文革”期间的人间藏王。
藏王第五明是我平生仅见的一个介乎阴阳两界之间的人物。平常时节,尽管有许多灵媒、巫祝、乩师之类的人物,在我们的身边、在这个世界的底层,辛苦地活着,毕竟幽明异路,也许正因为现代社会的发展使然,让这些人都不可能位踞要津,一言而为天下法,他们的活动和思维也只能在同样一个阶层里施展、作用并接受检验。正由于不能跟这个时代其他领域的知识和生活齐头并进,这走串于阴阳之间、人鬼之间的行业便愈来愈封闭、愈来愈萎缩。如果说有人打着鬼神的旗号招摇撞骗,说不定还会唤起无知无识之人的恐惧之情、甚至信任之心,这就反而让真正的鬼神蒙上了一层更加暧昧、轇轕的神秘氛围,益发难以获得真正的认识。
我所认识的这位藏王在与我道别的那一刻,大约是希望我不要把接受帮助的事放在心上,他告诉我:“帮人找回他丢掉的东西,是我们的工作;你不要放在心上。”说着,一面将两大篮水果放在门前的石阶上,一面招呼左邻右舍的孩子们过来吃。接着,他又招我到他身边,在我耳边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套。最后,他叮咛了一句:“你也要帮忙人找丢失的东西,也不要放在心上。”
“我?”
“就是你,你总也要帮忙人找丢失的东西的。你能帮忙人找丢失的东西,就不会在意钱,就不会只知道买。”
日后,每看见一群人(尤其是小孩子们)分食水果的时候,我就自然而然地会想起他的话。在这些话语里,最令我感到恐怖的,是最后一句,那时我手上的确暗暗攥着一把钞票,想当谢礼,耳边却清清楚楚听见第五明说:“回去罢,该你还的时候,就跑不了你的;它会找你。”他朝桌面抬了抬下巴。
他说的当然不是水果篮,但是事隔二十多年,直到今晨我醒来,再一次目睹那染带着陈旧意味的光芒,才想起水果篮旁边的钵儿。
是的,钵儿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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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王家卫究竟如何得知我和萧金山、第五明那种不言而喻的承诺,我其实一直没有追问,或可能是打从心底我就觉得他们电影圈的人总有一种类似黑帮分子暗中流通消息的管道,也许是胡金铨、也许是张彻,虽说两位在过去几年间已然谢世,但是在他们生前,总有机会把这个连我都耳熟能详的诡异故事告诉任何他们圈子里的人吧?
有趣的是,王家卫自己憋不住了。当我们为了《一代宗师》中的宫二小姐究竟应该年轻一些还是年长一些而大伤脑筋的时候,在香港泽东公司的办公室里,我们之间隔着一玻璃缸可口的肴果,俩人却坐困愁城,全无胃口,一言不发,只能彼此吞云吐雾。他忽然说:“没有一个合适的女人,就拍不成一部男人的电影。”
我以为它说的是眼前的宫二,不料他话锋一转,说:“《杭城风云》就是碰到了这种状况。”
原来,《杭城风云》并不是只有一个故事背景。或者我们可以这么说:一个故事的缘起,在电影人发展它的过程之中,就不断质变成其他的故事,质变的原因可以是金钱、可以是环境、可以是演员,也可以是遥不可及但是一蹴而就的外来影响力。
本来是一个可考的民间信仰与世俗生活结合而成的现实传奇,活跳跳、生鲜鲜以撑船为业的地藏王菩萨,如何在街头巷尾拯救小老百姓于饥溺之间,即使穿插了一些夸张的武打,犹不失其直质与朴拙。张彻原先只有一个难题:穿插不进一个女主角的戏份。
这个难题让《杭城风云》拍摄计划面临了第一阶段的延宕,接着,张彻的老东家“国防部总政战部”的某公听说了这个“以杭州地理风土为背景的剧情片”计划,而横里杀出另一个想法:“浙江人革命历史可歌可泣的也很多!”“为什么不拍些革命题材的故事?”“秋瑾秋风秋雨愁煞人伟大的剧情!”碍于那些曾经共事者的情面,张彻虚与委蛇了一阵,还看似认真地安排了几个主要演员的试镜。陈观泰的徐锡麟、戚冠军的吕公望,但是秋瑾呢?张彻还真不熟悉女角。
故事里的吕公望是个秀才,无意间读到了梁启超编的《新民丛报》,生出革命热情,找人介绍认识了徐锡麟、秋瑾,进入绍兴大通学堂。王家卫手头还有一部分当时用秋瑾故事写成的剧本,极可能出自张彻亲笔——
那是电影的尾声,有这样一段倒叙:吕公望和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几十个革命青年去保定参加陆军军部速成学校的招生考试,忽然间看报纸得知徐、秋先后在安庆和绍兴壮烈成仁了。吕公望回想起不久前和秋瑾见面的情形。秋瑾执手相慰勉:“今日就有这么多同志,我真兴奋,但现在时局很紧,万一有机可乘的话,我很愿你们都回来,可是我有要紧的事,要回绍兴去了。”
这是秋瑾和吕公望等人留别的话,也一次永诀的赠言。这番话显然深深打动了历史舞台上的吕公望,而张彻的剧本就是从这个基点上发展出来的。但是,他大概也就写了这么一点点。这个令人惋惜的故事最要紧的教训是:革命的号召再伟大,毕竟不是创作者初衷里的《杭城风云》。
白安人,本来就是我心目之中宫二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