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们做戏的简体版序(第2页)
“你有故事吗?”他问。
4见众生
想当年誉满全球的武打明星李小龙返回香港影剧圈发展之初,带着几分拜码头的礼数,取得当时香港武坛大佬叶问的首肯,认可李小龙少年时代曾经入咏春之门,算是一个合格的寄名弟子,如此李小龙的根脚才算站定,也才不期然开启了中国功夫的纪元。传说中的叶问本人,早年从拳师、保镖到特务,都有显赫的资历,真可谓混迹江湖、饱经世事了,人在风烛之年,怎么还会去同一个英年武师邀名爵、抢风头呢?这投师拜门的仪节,不过是一场给香港影剧界、武术界扮起来的大戏,有了认祖归宗的名目,保定了江湖情义的招牌,才好坐大拳脚行的各种买卖。
叶问、李小龙分别于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和一九七三年的七月间先后谢世,带着对李小龙的怀念,却让叶问的字号也越擦越亮。除了《一代宗师》之外,其余风闻王家卫要拍摄这个题材的电影公司和导演早就摩拳擦掌、直不欲落人之后,而把叶问捧成了一个“生前无可道,死后得新生”的角色,不过这不稀奇,香港电影如此打造武坛众神如方世玉、黄飞鸿、苏乞儿等早已数见不鲜。
可是王家卫的企图却大为不同。他从来没有想要为香港或是中国的武林再打造一尊可以列入师尊祠堂的神祇,他反而是要借着叶问在世人心目中残存的记忆,来勾引更多看戏的人对近、现代史上的几个关乎国事大局的问题产生兴趣。譬如说:精武体育会和当地桂系军阀有没有除了传授武术之外的来往?再譬如说:在叶问壮年时代,正值“粤人治粤”呼声甚嚣尘上之际,他对于这种思潮或归属意识又有多少自觉?
他相信:把叶问还原成一个正常的小人物(渺小得差不多像梁朝伟在《悲情城市》里饰演的“林文清”一样),才能够透过他的眼睛或心灵,去审视一个时代的真实角落和确切面貌。所以他不停地想要追问:一个除了“打得”之外,在情感、知见、遭遇、运气以及各种生活条件上都平凡得“无足道哉”的流浪拳师,能如何见证他青年时所历经的“大时代”呢?
换言之——打个比方,那怀着遗憾的裁缝并不是想再瞻仰一下宫中贵人的容颜,或者是打听她的下落,他只是想看看那件衣服究竟做得合身与否。这是做戏的人对于“历史真实”的一个悬念。的确念念不忘,如作学问。
5嫁错了
我在《南国之冬》的某一个必须制造悬疑、切换篇章的地方掉弄了一记枪花,是这么写的:
(王家卫)随即自港飞来,飞机甫落地即租车直驱新店敝处,见面无他语,第一句话居然是:“你那钵儿还在吗?”
“钵儿?”
“那个铜钵儿——”
王家卫所说的铜钵儿,既曾经出现在我的作品之中,也一直在我的床头。那是一个具体的实物,也是一个情感的允诺,一个舍己忘身、慨然帮助他人的允诺;只是我一直没有切身实践过。
整部作品多个故事里时不时都会出现这个神秘的钵儿,它是“人间藏王”传宗接代的信物,有时会显现不可思议的灵性,但是大部分的时候,我只是把它用作转场的道具。不过,在现实中,的确有那么一个类似黄铜材质的工艺品一直在我的床头,形体就像是一个缩小的钵儿,它应该作何用途?我实则不知,倒是它一直在我床头的原因说来也不稀奇——它实在有些分量,移动起来颇费力。而这钵儿就像一个纸镇,底下压着一叠《南国电影》杂志。最顶上的一本,封面是梳着高高的鸡窝头的凌波,出版日期是一九六三年十月。我也不想移动它的位置。它已经在那儿十五年了,我只要把它随便安置到任何所在,就再也找不到了。那么,一本五十六年前印行上市的旧杂志,有什么不能丢的呢?
不能丢。那是和我的婉君表妹包裹在一起的电影记忆。那里面有另一个从电影里面延伸到现实生活里的故事,比手背上挨的巴掌还要灼热而刺痛。偶尔我半夜睡不好觉的时候,抬手挪开小钵儿,抽出这一本,跳过《梁山伯与祝英台》所造成的轰动以及得到的赏誉,跳过林黛主演、刚刚杀青的《宝莲灯》,再跳过李丽华和她的《阎惜姣》消息之前要稍事停留(因为我对李丽华完全没有抵抗力)。尽管如此,十五年前迁入新家的那一天,我不期然找到这本《南国电影》之后,历经多少次翻览,触指即可以打开的那两页(第六十、六十一页)上就是几张电影《花木兰》的剧照。
我总是熬到这一个回忆仪式的末了,缓缓将视线移向照片的说明文字:
上图:凌波的花木兰,在军帐中怀念着李广将军。
下图:金汉的李广来了,花木兰却露出了害羞态度。
这两行说明文字是五十多年前相当平常的用语,而后人未必能明白。“凌波的花木兰”意思就是“凌波所饰演的花木兰”;“金汉的李广”即“金汉所饰演的李广”,这是从传统戏曲行里借来的说法。应该就是我初读这些老杂志、七八岁年纪的时候,我就牢牢不忘:花木兰代父从军、杀敌报国,成就不世出的功勋之后,嫁给了李广。
原因无它:现实中的这一对演员,根据包括每一期《南国电影》在内的报章杂志,随时都在追踪报道着,自从《花木兰》一片开拍之后,金汉和凌波在戏外的感情日益甜蜜美好,之后没过了几部戏的工夫,两位金童玉女就结合为夫妇了。我不是说过了我坚信不疑的事吗——
电影不但在向人们传说一些个古老的故事,片场里发生着的一切也都是这个故事的某个环节或补充。
金汉凌波的美好爱情童话在现实中持续了快六十年,他们真是难能可贵的幸福人。然而,金童玉女婚后不到三年五载,我在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堂课上,老师申伯楷先生忽然向全班提问:“花木兰退伍之后做了些什么呢?”我毫不思索地举手抢答,提出了我以为正确无误的答案:“嫁给李广将军了。”立时,教室里到处窸窸窣窣了一阵,紧接着,申老师把张长脸一冷,同学们却好像得着了鼓励的暗号,猛然间爆起了一阵大笑。申老师不像是说笑话、但显然是说笑话地在笑声之后接着说:“李广活到好几百岁上才结婚,还真有精神!”我笑不出来。一时之间,我甚至想哭,但是我负隅顽抗,又慌又急地顶了一句:“金汉是和凌波结婚了没错呀!”
这句话冲出口的当下,我就知道一切全错了——比手背上连挨几十记重重的巴掌还要痛的,连我都要笑我自己了。
6你说罢
后来我一直没有向巴戈讨回那几十巴掌的债务,我在我的广播节目里访问过他的弟弟巴东,畅谈张大千,也忍住不提往事。关于花木兰下嫁李广究竟是怎么一个来历,还是当时的编剧有意借着李广此一熟悉的名字,以便落实花木兰终究不确然落身北朝的历史,我也无从追究了。和我干电影行的朋友们闲谈间,我从不隐瞒在童年和少年时节的这两段露怯的经历,不过,我总会告诉他们:我从来没有失落过,我对戏剧能够表现真实(哪怕只是诱人信以为真)有极其强大的信仰,只要我们做戏的人能够持续追踪生命中细琐的真相。
后来再后来,王家卫针对一九〇五年刺杀出洋五大臣一案背景中丁连山和薄无鬼生平考证的题目问我:“你有故事吗?”
“没有。”我说,“不过我可以从胡金铨导演和一个日本朋友藤井贤一说起,也可以从袁世凯干了八十三天皇帝说起,也可以从张之洞派遣学生留学日本习军事的脉络说起,也可以从当年老胡想拍的一部可能叫《南国之冬》、可能叫《扮皇帝》的电影说起……可是,这些都未必和叶问有关的。”
“没关系,你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