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草檄灯前有鬼神(第2页)
犹忆儿童拍手歌,家家红线意如何?幻成年号真奇绝,半继前清半共和。
这是因为北京童谣有句“家家门上挂红线”,袁世凯称帝,公布了年号,老百姓便把这首老童谣说成了先见的符谶,而“洪”字,则三点水加上一共字,遂解为半取“清”字偏旁、半取“共和”之“共”。
另一首:
宛转娥眉一剑休,为防身后更遗羞。君王意气依然在,不使虞姬自刎头。
这一首说的是陈宧背叛袁世凯、通电独立,以明反帝之志以后,袁世凯的“送命二陈汤”吞下了一陈,在怒极之余,曾经手刃一妾,据说死者还是平日最得袁世凯宠爱的一个。景梅九反用霸王别姬的故实,可谓谑而虐矣。
曾经写下《忆梅九》七律六首的张衡玉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他本名瑞玑,字衡玉,是同治十一年(1872)生人,资历未入翰林,官不过韩城、兴平、长安、临潼、咸宁等地的知县,在宣统末叶,由于任事之实务体察,知清廷之无可树立,遂参与了同盟会。
像他这一类前半生淹埋下僚而犹有奋翮之志的人物,即使时运不佳,来不及跻身重大事件而跃登大历史的舞台,也能够在新旧时代交替的岁月里,发挥安定过渡的力量。
民初反袁大纛四举,于弹指间推翻洪宪帝制,日后人们多记得蔡、李诸将,然而足令老袁忧惧僝僽的却是在许多小小的县份里发挥启迪民智而又极有治绩、廉名与慈心的前清知县;无论他们是否像张衡玉一样同情革命、甚至加入同盟会,都在新的政治架构和价值鼓吹了几年以后,成为共和制度最坚定的支持者。
这些受过旧学浸润而能不染其旧,受过流行思潮感召而能不鹜其新的下层文官,既没有遗老的怅惘不甘,也没有民党的昂藏得意,更痛恨军阀的骄横恣肆,他们也还知道如何真诚地在保守的官箴规范之下“抚民如子”,这是一种夹缝里的智慧与伦理,其结果当然是赢得万千百姓的尊重和景仰。张衡玉在光绪末年调任兴平县令之际,就有一双旧靴子留在前任任所韩城县的鼓楼上,供人瞻仰,版书:“知县张瑞玑之遗靴”。
张衡玉的诗也是极好的,文采神韵在唐宋之间,器局开阔,词理畅达,绝无刻意随时俯仰,故作冷峭幽深之态。光绪三十二年(1906),段芝贵以一万二千两身价买得伶人杨翠喜,献于庆王之子载振,以购黑龙江省巡抚之缺。这一案轰动全国,为御史赵启霖弹劾,但是庆王奕劻当时权倾朝野,后来的收场居然是让刊布此案的《京报》关门,而赵启霖的老师、军机大臣瞿鸿禨则丢了官。张衡玉写《杨花曲》嘲之,仅以下数句,已经是近世以来最称经典的政治讽刺:其干净利落的记事,以及犀利深刻的谑嘲,可敌《长恨歌》《圆圆曲》:
消受章台一枝柳,人天好事感良友。
昆仑肝胆押衙心,酬恩岂在谢媒酒。
阿翁只手揽朝纲,亲草诏书代玉皇。
白山黑水新开府,头衔一旦生光芒。
《忆梅九》六首也是借题抒愤的意思居多,他大约以为景梅九此次遭到逮捕,万无生还之可能,所以遣词之愤激、用情之迫切,远远超乎《杨花曲》那样的讥诮,而直是辱骂了。其第五首:
送死宫中纣绝阴,晴空无日昼沉沉。
天垣黑暗修罗掌,地狱慈悲佛祖心。
尚冀皋陶怜孟博,谁闻魏武杀陈琳?
十年奔走贫如洗,莫语输官赎命金。
此诗仅首句用道家典较不平易,“纣绝阴”,即“纣绝阴天宫”,为“道教六天宫”之一。见段成式《酉阳杂俎·玉格》:“六天:一曰纣绝阴天宫,二曰泰煞谅事宫,三曰明辰耐犯宫,四曰怙照罪气宫,五曰宗灵七非宫,六曰敢司连苑宫。人死皆至其中,人欲常念六天宫名。”
“送死宫中纣绝阴”与次句第五字两用“纣”“昼”,一方面也就是“咒”,痛骂而不能禁的转语。
张衡玉将袁世凯比喻成具有恶力、介乎人鬼之间的魔神,也隐然以机诈满腹、野心猖狂的曹操作一反衬——“未闻魏武杀陈琳”,意思就是说:连曹操都知道惜才好生,不杀陈琳,你老袁囚一国士,砉砉磨刀,何以自处?而把景梅九比喻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则警策而恰切!
景梅九家学、幼学渊源深广之故,多闻强记,博洽中外之学,于旧学能治文字训诂,于西文能翻译但丁《神曲》、托尔斯泰《救赎》,故其排奡耿介,近乎目中无人。对于迷恋权位、残民以逞的军阀自然是打从骨子里痛恨。一九一六年,袁世凯称帝,景梅九拟了一篇《讨袁世凯檄文》,也因此被捕,在北京关押了几个月。
在政治主张方面持进步之论,而在文化价值上,景梅九却对古典民间戏曲充满了情感和创意。他在《戏曲说略》中说:“戏曲之移人,其力遥在史籍说部之上,无怪乎欧美之文豪,均以剧作家显著也!吾国以戏曲为文章余事,且等而第之于小说传奇之下,所谓通人君子者多不屑为之。间有一二为之者,亦多隐其姓名,惧为世指责。晚近之致力斯道者尤少。中国戏曲所以无长足之进步者,职此故耳。戏曲无进步,则社会无改良。”
从一件破天荒的创举可以看出:他对于千百年来始终流**于社会底层的传统戏曲有特拔高举之功。民国十三年(1924)春,景梅九应安邑县长的邀请,重修县志,竟然在《乡贤录》上,将当时六位安邑县籍的山西梆子演员列名载籍。在他那个时代,唱戏的角儿一般连家庙也不让进,怎么可能登入县志、列为乡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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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景梅九并不知道,他对于戏曲的提倡所展现的新视野有多撼动人。一位原本与他并不相识的同辈读者,就是一个受到感召而将之昂声传扬的人。
此人姓王,名镜寰,字明宇,号觉盦,光绪十年甲申生人,较景梅九只年轻两岁。王镜寰早岁即追随金州出身的名宦王永江(岷源)任辽阳州警务局长。王岷源之于人才简拔,特重书法,王镜寰又写得一笔秀整端严的小楷,遂大获赏识。
即使以整个中国为范围审视,从清入民国,此一风云动**的期间,“奉天二王”都称得上是难得的循吏。王岷源在民国十年前后任代理奉天省长,任命王镜寰为政务厅长,兼领清丈、水利、屯垦各局督办。大约就在奉天省计划开辟沈阳至海龙、复转接长春的“奉海铁路”之时——约当民国十四年(1925),王镜寰奉令成立“奉海铁路公司”,于偶然赴京采购的旅次,他读到了景梅九甫自京津印书局出版的新书《罪案——辛亥革命回忆录》,其中收录了那一篇《戏曲说略》,王镜寰尤感于这么一段话:
吾国野人,身不履义宫,目不识文字,而素行孝义节烈,往往可以撼天地而泣鬼神者,乃恒过于读书知礼之士大夫。夷考其故,则或由真性之流露,或蒙社会之熏染,而最普遍之原因,则为受戏曲之教训,谚所谓“高台戏化人”者,实有至理存焉,则舞榭不啻为国民之义校,优伶不啻社会之导师也。呜呼!中原之衣冠文物历史风俗、世道人心,为戏曲所维护者,极为远大,固不仅乡里野人受其赐也。
在北返奉天的火车上,王静寰为这样一段见解触动,“如雷击于顶”,不只是感慨良深,他还将这篇文章高声朗读给他刚满九岁的孩子听。
那个孩子,日后醉心于书法,当然是追随父亲的步履;其专注于京剧,甚至投身于多种戏剧的创作,也是秉持着景梅九“高台戏化人”的信念。而在聆听父亲朗读着《戏曲说略》整整半世纪之后,我也得以亲炙于他的门下。他正是王静芝先生。
王老师给我的“满村听唱蔡中郎”下款多题的几句话,也正是静寰先生当年朗读的一部分内容:“旧剧者,国民历史教科书也。无旧剧,则无历史,无历史,则无国家。”
旧剧,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越来越厌弃鄙夷的东西。
无论戏名叫《扮皇帝》还是《窃国风云》,胡金铨导演甚至想过这样一幕开场戏:一群被袁世凯关进大牢的死囚,各人各说一套,说自己如果侥幸不死,而又能重获自由的话,会在这世间做些什么?
坦白说,这是一个有如薄伽丘《十日谈》一般伟大的开场设计,具备了非常古典主义的情感,既吻合人性在被迫面对极端困境的时候所可能显现的珍贵价值,也足以暴露不同角色心理幽暗或光明的角落。胡导演接着还手舞足蹈地表示:第一个被指名就这题目表达愿望的人根本没说话,他把手臂一卷甩,四指压住袖口,唱了一段。藤井贤一迫不及待地追问:“他唱什么?”
胡导演答说:“不知道。”
胡导演一向如此。为了琢磨一个开篇的形式,可以捣鼓三年,但是还不一定有可以接得下去的故事。当年我们在编写《笑傲江湖》和《将邪神剑》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干的——我甚至认为他对于第一个登场的人物如何“起霸”的关心程度,远超过讲清楚一个完整的电影故事。像是死囚牢里各言尔志,其实原有所本。那是胡导演生平无数所谓的“没什么学问的小研究”之中的一环。他当时在美国加州帕萨迪纳,我们明明应该讨论的,是天下第一勇士庆忌如何被一个病夫要离刺杀,可是他却尽在想着另一面的处境:刺杀任务完成,行凶者逃逸,但是无辜而被捕的人该如何展现他们的惊恐、愤怒或者悲伤?
接着,胡导演说了“西湖牛肉”的故事。还特别强调:“不是台北金华小馆儿西湖牛肉羹那个西湖牛肉。”
是章士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