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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楔子毕顺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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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楔子·毕顺风

历来讲古道故,都有个引子,正话不及宛转而说,先扯个闲篇。当年在瓦舍里,这叫“得胜头回”,取其开张大吉之意。此时不能坏此规矩;遂也说一个得胜头回,拈出《南国之冬》全篇线索,犹如鬼神故事里经常闻见之“血饵”是也——粗观之,一个不辨真伪、全无干系的偏远故事,更与史事现实,了不相涉。用说书人经常打的譬喻来说,不外是草蛇灰线,未睹形影;细思之,将这得胜头回置诸全书之间,竟也首尾无缺,因果俱全。且一小小榫合机关,居然照应全篇,为千百人物事端的发轫,这也是后世风闻热闹之人,于可喜可愕之际,所不能追勘覆按者。

正是——

河南嵩阳有个出了名儿的人,叫毕顺风。给叫毕顺风,有许多缘故,其一是因为他少年老成,比旁人活得都快。毕顺风少年老成,半是因为长相,年纪才刚上十五六,一头黑发就渐渐花白了。人过二十,得了一场大病,猛里瘦下来,痊可之后,满脸的皱纹捏出一张垮脸,人都当他七老八十了。这样的长相未必没好处,出门做生意,人都看他年长辈高,凡事敬让三分。至于东西周转、南北流通,几多年下来,生意越做越大,他还是一副腰脚顽健的模样,外人不知他其实还是个少壮,更听不出他乡音里籍,只是尊仰他年事老大而已。

这还不算,成天价出门在外,什么人会须应付?什么人必须疏远?什么人可通款曲?什么人可共福祸?这都得察言观色。一旦在这一层上作得功夫,听人说话就不吃力了,仰体意旨,曲意逢迎,往往窥得人心机于无形之间,让人无从提防;总感觉同他相处十分融洽,不论谈什么,他都能顺丝就理儿地捧着话题奉陪到底,何如一江春水向东流,直挂云帆济沧海?号之曰“顺风”,还觉委屈他了。

这回说毕顺风,是因为他老婆怀孕了。夫妻俩结褵三五载生儿育女,原本极是平常。可毕顺风不常在家,年近三十能添子嗣,自然万分欣喜,算计着产期近了,就急急忙忙往家赶。不意于离家五十里上错过了一个宿头,又走了一二十里才感觉困乏,想起来了,已经无处可以打尖。只得在一爿破庙里将歇了个把时辰,拿出包裹里的干粮来充充饥,皮囊里还有一斤多的白酒,使小锡碗盛了,咂巴几口,精神过来了,又急着回家照看妻子,不觉动了个赶夜路的念头——还有三十里步程,到家不过天刚大亮,抢抢路,怎么样也不至于错过妻子的产期。于是一咬牙、一跺脚,鼓着劲儿上路了。

才过那破庙不过二三里之遥,便见前头一个妇人低头疾走,那妇人裹着小脚踩着蹻,步伐却快得惊人。毕顺风想:自己一个人走,容易疲累贪懒,索性跟着那妇人的脚程,一鼓作气地走下去,说不定还早到家了。主意既定,紧跟着妇人又走出一里地去,才发觉一桩怪事:这妇人走了这么大半天,居然没有鼻息动静,脚下也不见祟动。若非内家功夫练得极高,就是妖鬼之流了。毕顺风不觉打了个寒战,正想开口问讯,那妇人却回过脸来,微微一笑,道:“老人家如此赶夜路,不叫辛苦?”

毕顺风惯给人叫老,自然不以为意,顺着话说:“夜里不睡昼里睡,这是咱们上了年纪的习以为常之事;小娘子莫怪。”

“不过,”妇人撇过脸来,朝他脚下眄了一眼,道:“老人家脚程却是不慢。”

原本一腔家有喜事的欣然,冲口就想说:“我老婆在家要生了。”可毕竟还是心机用多,真情慢吐,毕顺风一咽唾沫,把满心乐事吞回肚里,只道:“生意浪里飘滚浮沉,全靠腿子勤励,惯走快了的——可等闲还及不上小娘子。”

“你跟我比?老人家,怕你比不得哪!”妇人又笑笑,倒像是也有什么掩藏不了的喜事要说,一时也忍住了。

毕顺风趁她回头之际,从背后仔细一打量,才发现那妇人的一双三寸金莲根本不沾地儿——换言之:她是飘着向前走的。不消说,是个鬼。夜行荒野之地,撞上个鬼,常人该当如何?说书的不知道。可咱们毕顺风生意浪里飘滚浮沉惯了,撞上什么东西没有一套应对进退之术呢?便先跟着打哈哈:“一副老骨头勉强凑附着,眼见就要拆架了,是比不得小娘子青春。”

“我也不瞒你老人家,”妇人依旧笑笑,低声道:“谅你老人家见多识广,必有些儿胆识,经得起——我不是常人,是个鬼。”

“呜呼呼呀!老朽夜路走得够多,也要到了这把年纪,才能见识一回。”毕顺风假作新奇难得之态,细细观看,啧啧连声,接着道:“小娘子年华正好,怎么就做了鬼,真是可惜!”

“真要论起岁数来,我也是应该做婆的人——只因十八年前产子血崩而死,蹉跎到今,还不得投胎。”

原来是个“产鬼”。毕顺风闻言心下不免大惊。早就听村里间的耆老说过:产妇临盆,要担十分风险;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到了阎王爷面前还得担十分罪过——因为这样死,是绝人后嗣的事,容或此妇生前在三从四德上没有一丝过犯,到头来祸起临盆,往往不能顺利超生,于是就有了“讨替”之说。

什么是“讨替”呢?就是再去找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让那孕妇不能顺利产下婴儿,也和自己一样,死于产程之中。倘或耆老们的说法属实,这妇人急慌慌前去“讨替”的对象,不正是自己的老婆吗?毕顺风越是心惊,越是不敢露出半点儿颜色,反倒拱起手来,连连向那产鬼作揖:“真是得恭喜恭喜了!小娘子这一十八年等替,得多么艰难!老朽孤身一人,向未婚娶,不知此中缘故,可一向闻听人说,生儿育女要担万分辛苦、受万分风险,如此寻替应该不难罢?”

“难呀难!老人家,你有所不知——”产鬼的脚步慢了下来,虽然说起辛苦,眉头不免要皱,嘴角还是忍不住浮露着浅浅的笑意:“阴曹有一本账,总要将生平善恶加加减减,以平得失、均果报,一身的罪孽赎满了,才许‘讨替’。十年前我原本可以上南省里某县向一个妇人讨了,无奈去至彼地,才知道那妇人修佛持戒了几年,等闲讨她不得。”

“之后就再也没有可讨可替的妇人了么?”毕顺风捋着胡子说,“那么这今世的妇人倒也是德行圆满的多。”

“倒也未必。”产鬼难得一见这么个擅长听话的,真像是憋了十几年未尝对人开口道故的一般,遂靠着路旁大青石坐了,道:“妇人持家,单是杀鸡宰鸭就积累不少血债,说什么德行圆满,倒也未必。就怕是那些个原本该入山清修的老道,经常到处逡巡。他们的邪术太多,总是对付咱们这些苦命人。一朝口耳相传,家家户户都会通些个不教咱们亲近内宅的方子,那才恼人呢。”

“乡里间的道士素行狡狯,人都说道士比妖鬼还难缠。鬼还怕阴司盘算,道士是什么都不怕的。小娘子也吃过道士的亏不?”

“说起这就一言难尽了。”产鬼叹口气,道:“十年来我年年可以讨替,却总会遇上此辈,他们不过是为了换几顿血食,便将许多天人秘法悉数传授给满世界的愚夫愚妇了!”

“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将本求利,只问出入划算与否。你既然是死于临盆血崩,必然也是为产鬼讨替作祟,这里头就有本利出入的计较了。试想:人讨了你一命来替,终不至于教你没处可讨以替之罢?倘若那些个摇串铃儿、走江湖的道士们任意施作秘法,他们欠的账,该谁讨去?”毕顺风顺风说话惯了,这一串言语根本是毫无根据的歪缠,可听在产鬼的耳朵里,直似是替自己鸣不平,猛地乐了,拍手笑道:

“就是这一说!就是这一说!我就说生意人公正明白,天上地下人间,哪儿都得要多些公正明白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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