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安人(第2页)
“方法用熟,粒米可以杀人,何况是棋子呢?”
“还有一桩不明白,”钟俊道,“这些个丫鬟们领了棋子,各回己船,怎么不见她们出来应战,却已经克敌致果了呢?”
“这倒是预先就想妥了的。”白安人笑道,“我料江中必有贼盗,才让丫鬟们早早穿了黑布短靠,猱踞于桅杆之上,由上往下俯视,非但目力明,且用力远,衣色恰在夜色与杆色之间,阒暗朦胧,贼盗亦无从察觉。”
“你自己却匍匐于舱下,这又是什么道理?”钟俊还真是打破砂锅——璺到底!
“贼首一见喽啰们不能取功,就想要一举擒杀吾等主帅;主帅究竟置身何处呢?在他们看来,必然是中央这一艘大官船。即便他猜中了,也必然以为我们也躲藏在桅杆之上,顾了高处不能顾低处,就不免下盘露空,予我以可乘之机了。”
钟俊听白安人侃侃道来,略无半点骄矜之色,自然是益发钦敬了。
闲话不多提,且说钟俊赴任之后,倏忽六载,一任秩满之后,调任首邑,先署理布政使司,算是权掌河南一省政务,地位仅在巡抚之下。
在之前这担任南都之宰的六年里,他最主要的功绩也是军功,不过这些个军功倒不是白安人给立下的,主要的是——前书说过钟俊还真是打破砂锅璺到底!——南阳府也兼领着襄阳地区的防务,在这期间,地方上不是没有水旱绿林之辈想要乘势闹祟,却总是能弭平于未发之际。
起初钟俊也同一般的官吏们一样,还道是官运亨通,诸事大吉,不料自己这么个不忮不求的为官之道,还真获得了老天爷的怜宠、庇佑。久而久之,同湖广总督和河南巡抚这一班封疆大吏接触得多了,才间接得知:能够弭平地方上的匪类,清剿盗薮,并不是倚仗自己洪福齐天,而是介乎河南、湖北两省之间,有一支隶属于湖广总督辖下的游击部队,数年来侦伺、潜伏,时时掌握盗贼行踪动向,往往制敌以机先,防患于未然;而那部队长衔加游击,姓许,单名一个杰字,正因为直属湖广制台调度、节制,所以钟俊几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倒是有一回豫、鄂督抚会食,钟俊才得以同许杰见了面,钟俊见这许杰身形魁梧,膀阔腰圆,星目隆准,大耳虬髯,的是一流的英雄人物,自然欣羡欢喜,一攀谈,发现此人慷慨豪迈,果真不负他堂堂仪表,心下更是崇敬有加,刻意要深相结纳。
知府卸任前夕,是大暑天气,京师里传言蠭出,都说钟俊署理河南布政使的时日不会太长,说不定一到任就真除了,毕竟是娶了个好媳妇儿,朝中有梁木撑持,际遇自是不同。谣诼纷纭,夤缘交际、趋走攀附的更不在少数,由于天气实在炎热,送往迎来本已不胜其扰,而钟俊又十分不耐应酬闲话,正准备闭门谢客,门上投了拜帖来,打开一看,是游击许杰。
许杰来谒,应该不是虚与委蛇、拍马捧场来的,他开门见山递上来一卷舆图,钟俊展卷一看,大为讶然:原来这是一轴手绘的运河舆图,自凡是京师以南、经通州而扬州,子午一线,所经之地水浒形势、盗匪盘踞情况,无不随图附注,巨细靡遗。
许杰的话说得也简明扼要:“某与大府相见恨晚,然而看大府神色不凡,逸出群僚之上,是孜孜矻矻、戮力于民事之慈悲长者,乃肯以此卷相赠。”
“大府若是署理河南政务,但请持此图一一寻访,与各地盗薮约说,请无害于商民。江湖贼盗之属,铤而走险,往往迫于无奈;但须有长者扶持导教,开拓生理,往往令至而晏然。大府持图而去,又能说之以情,而不加之以兵,他们自然也会畏惧、感念,一旦方面有警,不定还会是莫大的助力。”
对于即将履新的钟俊而言,这一份舆图大礼不只是捕盗用兵的谍报,也是抚庶辑民的指引,一番愉悦之情,自清凉无汗;回头见许杰头顶上还戴着顶笠子状的官帽,端的是汗出如浆,钟俊随即吩咐小厮:给许游击打来热手巾把儿,顺便捧了帽子去,好凉快凉快。孰料许杰连忙摇手,道:“不必!不必!”
钟俊怪道:“这么热的天,咱们又是便中清谈,怎地还戴着帽子呢?”
许杰想了想,道:“实实不敢相瞒于大府——我原先是长江里的巨盗,以‘镇江王凌’闻名,因为擅劫官船,不慎失手,非但葬送了百数十名兄弟,瓦解几十处水浒,自己也受了伤,额头顶门之间挨了一粒铁丸,削去头骨一块,幸亏后首以‘儿脑丹’治愈,可却不能经风,是以无论多么炎热的天气,都不敢除帽。”
钟俊听到这儿,略有所觉,遂接着问道:“老兄勇冠三军,在襄阳一镇立下战功无数,弭平盗匪数以万计,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
许杰叹了口气,苦笑道:“说起来,这伤了我的女子,还真是我的恩人呢!她那一铁丸打在我顶门上,我才看清楚:伤了我的居然是个姑娘家——大府试想:一个女流之辈随手便能够把我‘镇江王’打翻在水里,几至于溺毙;我,还能闯**出个什么天地来呢?可是空有一身筋骨膂力,别的事也贪图不得,不如投军,立几级‘首功’,倒还顺理成章。能够忝然混到今日,当得一员游击,岂不都是恩人那一铁丸所玉成的呢?”
“那么之后老兄见过你那恩人没有?”
“落水之际,匆匆一瞥,之后再也不曾见过。”
“想不想见见你那恩人呢?”钟俊笑着问道。
“天涯海角,如何见得?”许杰摇了摇头。
“来呀!”钟俊跟那送手巾把儿的小厮吩咐了一声,“有请白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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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和大盗不打不相识,因杀机而获生机,化仇作恩,竟尔别后重逢的故事在此作结是恰当的。
然而人事经历有如江水江花,岂有终极?化名许杰重新做人的王凌所献的舆图,非但于当时提供了朝廷以剿以抚的参考,日后还别有一番遭际。时易事往,这卷图辗转流落,几番易手,据说曾经多次落入不知情的人手中,皆以之为寻常画稿,不但没有艺术的价值,也没有买卖的品相。之所以未入炉火,大概还是看着它工笔细绘,作画的人像是耗费了不少心力,所以不忍毁坏。的确,人施妙手,天成巧物,冥冥之中,鬼神必欲旁生慧眼以附之,方为不辜负。
日迈月征,岁节更替,细琐不烦赘言;单表百数十年以后,袁世凯归隐洹上,蛰居养寿园。
此园最南面有山石所堆积之临洹台,俯瞰彰德城郭,雄立高瞻之势,已足见老骥伏枥之心了。据当时监建此园的管家袁乃宽透露:养寿堂竣工之日,瓦匠领工勘验,并“探顶子”(即试看渗漏)、并预留“堂穿”,以为急雨时水泄渠道,不意却在天沟曲折处发现了一卷舆图。
从人以为是袁公庋藏的军政文件,不敢私匿,立刻上报了。袁乃宽将图卷上呈之后,但见袁公仔细审视了一番,忽而虎瞪起一双圆眼,伸出一只粗短的食指,指着图的边角处,笑道:“以此图视之,武昌、汉阳地位要紧,过于江宁。”
殊不知这几句随口言语,却是袁世凯韬光养晦、静观世变的一番心得。两年又七个月之后,辛亥革命爆发,袁世凯身居南北之间,欲兼满汉之权,如何于指顾操纵时尽收渔利?他略一盘算,想起了那张舆图——昔日一刹那间老眼迷离昏花,误看了山川形势,还自以为好笑。
然而,这也不能算误看,那反而是一个奇险绝伦的角度。当下,袁世凯把心一横,下令冯国璋之所部大烧汉阳,而在另一个城区战场,却刻意让南京失守,拱手于同盟会数百残兵。他的算盘是:若不焚掠汉阳,不足以令清室快意而邀其宠;若不弃守南京,又不足以令朝廷危疑而信其谋。袁氏在清宗室与革命党之间悠游取容,两面得利,关键就在汉阳、南京的一操一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