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离魂(第3页)
“田里的活儿慢说你不会干,就算是会,如今也没得干。”焦十一又将陈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道:“可‘江南陈三公子’,总会点儿什么罢?”
“某生前曾经进过学,应童子试也在前列。”陈琳说着,似乎一霎时间便重回往日闲居舞文弄墨的生活,当下微微一笑,道:“平日就是读读书,作作文,尤其是吟咏诗赋,算是得心应手了。”
童子试又称“小考”“小试”,明、清两朝取得秀才资格的入学考试之谓,包括县试、府试以及院试三个阶段,从乡下人的眼中看,这“江南陈三公子”已经是功名在身的“秀才公”了。
“秀才公啊?”焦十一索性顺藤摸瓜,道:“秀才公的营趁自然大是不同!我这就同邻里们商议去,乡里出了位秀才公,何不趁此替各家各户的子弟们开个蒙,日后说不得也能挣几副头脸出身呢?”说着,焦十一连忙转身到外间屋,同其余众人又是一阵啰噪喧嚷,这,就定了局。
鲁大还是鲁大,可四乡八镇的传言却新鲜可观——都说鲁大一向目不识丁,可一场大病下来,居然能诗能文,出口成章,成了鲁先生了。鲁先生特别在家开门延客,有意于进学识字或者是想要讲文论墨、谈诗说艺者,自行束脩以上,鲁先生无不以礼遇之、以诚待之、以实学报答之。
一个粗犺的庄稼汉,忽然之间能够侃侃而谈了,谈什么还都能引经据典,而且吐属风流,用语自然,清隽博雅,兼而有之。至于应对进退,有节得体,大事深切透达,小事细腻明晰,识见往往不凡。
居然有这种奇谭!果真在不数日间,鲁大的新闻就哄传了几百里地,多少人穿乡越野来争睹怪人,闲听怪话。尽管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得懂这“鲁先生”究竟说些什么,可是听得懂的人既然大加叹服,那些听不懂的人当然也得跟着大加叹服了。于是远近都争着要把孩子托付给这“鲁先生”开蒙。稍稍一算便知道:倘或把这些因为悦服而拜入门下的蒙童都收了,鲁家一门五口非但温饱无虞,不消一两年的时光,就能成就一个小康之家了。
可是在“鲁先生”的躯壳儿底下,毕竟是陈琳。陈琳从开门延客授徒伊始,便借口家中狭仄,不便交接,执意寄居于古庙之中,食宿授读皆在于是。对于鲁大的父母妻儿,陈琳不只不觉有恩,益且不能动情,只能像犬马一般地养饲着。在陈琳而言,这是不能勉强之事;在鲁家老小而言,反正衣食有余,房宅渐渐宽绰,远亲近邻的欣羡攀慕,无日或已,觉来也颇可沾沾自喜,庄稼人好知足,就再也没有什么可计较抱怨的了。
陈琳却不肯知足。他始终还存着还乡回家、认祖归宗之念。无论是人们已经渐渐遗忘的“鲁大”,或者是日益礼敬的“鲁先生”,于陈琳而言,犹如过渡之舟,终有那么一日,他是要“舍筏而登岸”的。
较之于还是“江南陈三公子”之时,陈琳更为沉潜勤奋,日日三更灯火五更鸡,所图者,自然不只是“营趁生涯,自食其力,承此一家”。他先考入了府学,生员每岁有俸米,故名“廪膳生”或“廪生”,此之谓“食饩”。
走到这一步上,陈琳和当年未登第之前的陈登一样,也顺利地通过了一重名之曰“科考”的资格考试。一般而言,在“科考”这一关若是能列置于一等、二等甚至三等前三名,就取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这一关就叫作“录科”。录科之后,乡试登榜,在陈琳而言并非难事,再往后的仕途升晋,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对此,他无所罣怀;真正让他念兹在兹,往往终夜徘徊、不得安寝的却是焦十一所说的一段话:“连这身为鲁大的你,都不肯认鲁大的份儿;你叫江南陈家那边儿的人,又如何认这个份儿呢?”
这一回录科,陈琳列在一等一名,主试的考官知道陈琳终非池中之物,刻意深相结纳,一经攀谈,陈琳才知道这考官是四川叙州府人氏。这是一个不容放过的机会,陈琳很快地写了一封长信,历述比来遭际,请这位考官在差遣家仆往来川中老家的时候,给父亲陈登捎了去。为了取信于陈登,信末还附录了当年父子俩辞家临行之时,陈琳随口吟成的那一首诗:“骢马剑门两向天,离愁和泪下西川。付他江水东流急,注得蹄声到梦边。”
陈登接到这封信,登时悲喜忧惧,五味杂陈起来——一想起羊肠坂刹那之间恸失爱子,不免老泪纵横。再者,他认得信中秀挺娟好的字迹,又绝非么儿以外之人能够模拟得之,那么么儿的一缕幽魂的的确确尚在人间。可是进一步想:那么些年过去,他两任知县都即将期满卸任了,忽然凭空冒出来这么个儿子,旧念重生,绝意复萌,该如何相见、相认呢?此外,江宁街头那看相的术士明明说过:“一回身转瞬之间,便迢递于千里之外,终身不得复睹。”如今怎么可能重逢呢?
然而无论如何,陈登还是给陈琳回了信,随信附上了一大笔盘缠,希望陈琳能够立刻入川一见。这一年秋天正逢乡试,陈琳若是要入川,就不得以鲁大之名进一步求取功名;若是要考举人,以致来年入京会试于礼部、殿试于御前,以求登龙,则又不得南下求见陈登,以慰菽水之思了。
然而这不过是一念之左右,陈琳在片刻之间作了决定:他还是要入川。为了不让父亲过于受惊吓,行前还将一脸的虬须剃了个干净,在铜镜前顾盼多时,看起来总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一二分陈琳的模样。
然而对陈登来说,这长相毕竟去陈琳生前太远——他一眼看到面前这傻大粗黑、却身穿儒服而显得益发伧俗的庄稼汉,打从脊梁骨深处就冒起一阵儿凉意:啊!怪不得那术士说“终身不得复睹”呢!如今眼中所能见者,居然是这样一个同我差不了几年寿数的蠢物——他、他、他怎么会是我那么儿呢?
在陈登身边,还有陈琮、陈琬两位公子,他哥儿俩也各一青衿在身,乡里皆称大小二孝廉。但是公子哥儿当惯,吟风弄月的兴味消磨了雕章琢句的骨力,反正吃穿不愁,银镪好使,何必那么辛苦用功呢?他们在陈登第二任上侍奉母亲跋涉入川,到了宜宾这样的蚕丛深处,川上孤城,虽说腹中仅有一点余墨,可在此地,还兴叫人吹捧成旷世文宗,一代骚人。如今听说三公子还魂了,原本“于无佛处称尊”的一点儿颜面,眼见就要不保,待随侍在陈登身边,见到这犺汉,居然忍不住放声大笑了——
“三公子!一别三数年,你却老了好几十岁呀!”陈琮说。
“三公子!”陈琬跟着说,“都说你是弟弟,我看你倒像是舅舅了。”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冷嘲热讽倒是对陈登起了作用,原先内心深处的一点儿哀伤、一些儿悲痛,忽然间因为笑谑而舒缓、膨松、稀薄了——是啊!这模样儿愚昧滑稽的腌臜东西,居然也敢自称是我那神姿飒爽、玉树临风的么儿?
至于陈家年迈的母亲,起初是在帘后窥看,之后忍不住唤人搀扶着步出厅来,也前后左右地仔细端详,当然总觉着眼生,倒是听陈琮、陈琬两兄弟杂七交八地胡乱指点说笑,也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也跟着笑了起来。
陈登原先还满心巴望能父子一家团圆的,可这犺汉一上得厅来,只想着过去这些年所受的种种委屈,是以除了哭、还是哭,粗丑人偏偏露不得柔懦相,一咧嘴、一歪眉,两鼻孔像狗熊也似的一张一翕,耷拉下来的眼角更挤出搌布一般的皱纹,就甭提有多么难看了。再者,他哪里知道俩哥哥会这样讥讪羞辱呢?一开始还是哭,接着也不免觉得自己的形容、处境确乎是可笑,纵横涕泗之间,又跟着放声大笑,夹哭夹笑之际,就简直不成嘴脸了。原先满肚子想着相认之时可以印证其为真身的儿时记忆,一股脑儿又全扔到了爪哇国去。
“你回去罢!”陈琮忽而一板脸,道:“这宅子头前第一进旁边儿有一扇角门,出去不及一箭之遥,便是县衙门的大堂了。你再不走,我唤衙役前来将你押上大堂,审你的,可不是你的爹,是宜宾县的县太爷呢!”
陈琬也接着说:“冒滥官眷,充军二千五百里,将你发回原籍,也不过还你一个鲁男子之身罢了!”
陈登听俩儿子越说越刻薄,反倒为这迢递而来的陌生人感到难受,招手叫长随近前,低声在耳边嘱咐过,叫给打发了几百两银子,挥了挥手,自己老步龙钟地摇着头,扶着老妻,径自进内堂去了。
陈琳在回程之时走了一程旱路,自不免经过羊肠坂,此际马鞍上一桁一卷,书页随风翻展,回首长江不尽之流,看似亦有流尽之处,端的是天地幽长。这时陈琳懂得了什么是“一壑幽深听鸟树,十分安逸在诗书”,也懂得了什么是“平原系马五更寒,万里重来蜀道难”,更懂得了什么是“骢马剑门两向天,离愁和泪下西川”。他摸了摸脸颊上泪水轻轻爬过之处,略有些痒意,居然是那一部虬须,又都窜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