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楔子毕顺风(第2页)
“可有一桩我外行,不明白,”毕顺风道,“讨替总得有个作为罢?你都是怎么讨、怎么替呢?”
“别说你不明白,我也是做了产鬼才明白的。”产鬼点点头,笑着一昂下巴颏儿,露出了脖梗正当央一个红豆大小的圆点,道:“老人家!我知你身上有酒,你且含上一口,见我这厢手一拉扯,便将酒噀过来。”
产鬼等他把酒含住,作势扯喉间红点往外一拉,看似什么也没拉出来,可是当毕顺风的一口酒沫子“噗喳”一声喷上去——看见了!从产鬼的喉头直到指尖,酒雾之中隐隐约约看得出来,有一条颜色赤红、似丝又似血的细线。待酒雾渐散,红线也隐没了。
“这,是个什么戏法儿?”
“这叫‘血饵’。”产鬼说,“将此物缒入产妇口中,它自会去寻找婴包,找着了婴包,我这厢便浑如钓鱼的一般,紧紧扯住,不教那婴包坠下;复暗中用力抽掣,保管那孕妇痛彻心扉,三抽五抽下来,娘儿两条命便都葬送了。”
“你一十八年辛苦等待,总算也熬出头了不是?”毕顺风将缀在酒囊旁边的小锡碗取下来,倒了一杯,向产鬼递过去:“得以超生终是大喜!老朽一定要敬小娘子一杯。”
产鬼也不辞让,捉起小锡碗来,放在鼻孔底下猛可一吸,旋即饮空了,产鬼的脸也红了,但是说起话来,声音忽然多了几分愉悦:“多谢老人家赏赐!回思这十八年来,日夜盼想,朝暮牵挂,还不就是为成就这一桩讨替?眼看这一二日便要成事,之后呢,虽说大约还是投胎做人,想来久不为人,还真有些不惯呢。”
“老朽行年七十,奔波一世,见多了一时得意、因而毁弃一世功果的事。古人说得好:‘行百里者半九十’,‘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越是功德将近圆满,越是要加意防患,不要横生枝节才是。”
“这我却不担心。”产鬼擎过杯来,像是又要讨酒喝,毕顺风给满满斟上,听她继续说道:“今番要去的嵩阳毕家那男人出门在外,产妇孤身在家,极好下手的。”
“老朽除了生意经、还是生意经——看起来你们产鬼这一行也是做得,”毕顺风笑道,“就算撞上吃斋念佛的信女,讨不了替,也蚀不了什么本钱,并无风险。”
“话不能这么说,老人家!风险何处没有啊?”产鬼端起小锡碗,使劲下鼻一吸,又喝了个干净,看情状还是要讨,毕顺风岂不舍得,连忙再斟上,听她又说将下去:“我看老人家是忠厚长者,倒可以给老人家解解惑——你可千万别出去抖露,那我们做产鬼的就更辛苦了。”
“我也是行将做鬼之人了,小娘子!你说说看:就凭我这德行,是同你们结交为伍来得上算呢,还是同那些后生们结交为伍来得上算呢?”毕顺风一面说,一面假意经不得夜风吹拂的模样,呛声大咳起来。
产鬼一听这话,更开怀笑了,道:“老人家真是快人快语!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说了,产鬼还是有绝大忌讳——咱们最怕的就是伞!寻常人家只须将雨伞置于门后,我们就进不了宅屋。这也是一等十八年、还缒不到一条替命的缘故。”
“照你这么说,这行当可还怎么做?”毕顺风猛摇起头来,“家家户户都有伞,为了出入取置方便,自然都是放在门后。教你这么一忌讳,我看别说人家那姓毕的男丁回不回来,他就是已经横死在外头,你也讨不成替的了!”
“不不不!讨得成,讨得成!我这十八年孤魂野鬼也不是白做的——有个老产鬼,教过我一门身法,说是家家户户当初起造房宅,落成之际,都有瓦匠领工勘验,所谓‘探顶子’是也——‘探顶子’的时候,多少总会留些个‘堂穿’,取其不至于‘满招损’之意。那老产鬼教我的身法,正是藉由这些‘堂穿’缒下‘血饵’,一样能取了产妇的性命。”
“既然如此,”毕顺风干脆将那只盛酒的皮囊递了过去,笑道:“既然如此万全,就只合在此为你小娘子先庆功了!毕竟投胎转世是大功果,你喝完这一囊,赶紧上路罢,老朽脚程慢,不敢耽误你呢!”
谁知那产鬼却像是闹起俚戏来了,抓起酒囊凑在鼻子前猛吸了几口,一面打着嗝儿,望着天边斜月,说:“咱俩这一聊、一耽搁,看光景,今夜顶多还能再赶个十几里地,就要天亮了。我白昼里不能赶路,如今走得再快,也还得到明日前半夜才到得了地头。索性喝罢了找个地荫子休息一天,明日再去不迟。老人家,何不也一道喝两口,歇息歇息再说呢?”
“小娘子到了嵩阳就算功德圆满,老朽我还有百把里前路要走呢!不然,你看我夜来不宿店,忙活些什么呢?”毕顺风说着起身,又恭恭敬敬朝产鬼作了一个大揖,道:“但盼小娘子奇缘佳会,随时而致。老朽还得赶死去!赶死去!”一面说着,一面撒开腿便朝前走。
毕顺风一到家,产婆已经在屋里忙活着了,老婆果然是难产。但见这毕顺风抢出抢入大半天,上左邻右舍家张罗了不知几十把大大小小的伞来,屋前屋后张置遍了。此夕太阳才甩西,产鬼便来了,打从黄昏时分起,便在毕家宅子墙外呼啸旋绕,时而悲啼,时而怒叱;最后似乎发现了主家翁竟然就是夜来野路之上所遇见的毕顺风,更是厉吼村骂,声嘶不竭。
毕顺风的答复很干脆,还是生意话:“你这产鬼的行当不成理——顾全你一人投胎,却要我家赔上两条性命!哪有这种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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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顺风一家子暂且逃过一劫,按理说,故事就结在此际。倒是那还来不及出生就捡回一命的孩子,却另有奇缘。虽曰难产,但是一旦呱呱坠地,求生之意忒不寻常,从小就魁梧健硕,百毒不侵。到了十七岁上,他应省选,成为第一批赴日本成城学校留学的士官生。
这是当时张之洞一力推行的重大育才政策。一批又一批由各地方面大员亲自遴选的健儿,跨海求经,以谋国族武力之更新强大,影响近代中国最早的军事以及政治至巨。首批留日士官生一共四十五人,顺利完成实习的有四十名,但是只有三十九人毕业,没毕业的那汉子就姓毕。身形特别高大壮实,在学期间从不生病,然而,偏就是患了一场小小不言的伤风,打了几个喷嚏,人就在寝室里故去了,只脖梗上有个显著的红点儿,看得最清楚的,就是睡在他邻床的姚维藩。此事日后在新军阵营中沸扬喧阗,茶余饭后,无口不传。
辛亥革命发生后,首先响应的就是山西的新军。管带姚维藩亲自抽点所部五百人组成敢死队,再派遣其中五十个“选锋”冲陷抚台衙门,其余的则攻打旗兵营区。不料一接阵,姚维藩派遣的杀手只随手开了两枪,两发子弹出铳,诡异地命中山西巡抚陆钟琦和他的儿子陆光熙的脖梗,父子一时毙命。姚维藩不能置信,于俯身验勘那两具尸体之时,猛地大喊了一声:“血饵!”旁人事后问他:“管带喊了啥呢?”他居然浑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