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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较量(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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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断活动手指,再加上太阳炙烤,现在左手已经完全恢复了,于是他开始把绳子的牵力移给左手,同时耸了耸背部的肌肉,稍微移了移绳子,换换被勒痛的地方。

“鱼啊,要是你现在还不累,”他大声说,“那你就太奇怪了。”

现在他累坏了,也知道夜色马上就要降临了,于是尽量去想一些别的事。他想到了大联盟的赛事,他知道,这个时候,纽约的扬基队正在跟底特律的老虎队比赛。

我已经两天不知道那些赛事的结果了,他想。不过我一定要有信心,必须对得起大球星迪马乔,他什么事儿都干得漂漂亮亮的,就算脚后跟的骨刺再疼都不畏缩。[40]话说回来,骨刺到底怎么回事?他问自己。骨头上长出一根刺?我们打鱼的人都不长骨刺。脚后跟长根刺会不会跟斗鸡脚上装距铁刺一样疼?斗鸡被啄瞎眼睛,甚至双眼,还继续斗下去,我觉得我肯定受不了。跟那些强大的飞禽走兽相比,人类算不了什么。我还是情愿做那个待在水下暗处的动物。[41]

“除非有鲨鱼来。”他大声说,“要是真的来了鲨鱼,那就只好求上帝可怜可怜它,也可怜可怜我吧。”[42]

你觉得大球星迪马乔会不会像我这样,这么长时间一直守着这条鱼?他想。我敢说他肯定会的,而且守的时间会更长,因为他年轻力壮。他爸爸也是个渔夫。不过他的骨刺会不会疼得太厉害?

“我不知道,”他大声说,“我从来没长过骨刺。”

夕阳落山的时候,他为了增强自己的信心,回忆起当年在卡萨布兰卡酒馆的往事:跟那个强壮的黑人大汉掰手腕。那个黑人来自西恩富戈斯,在码头工人当中力气最大。他们俩胳膊肘抵着桌子上的粉笔线,前臂竖直,手跟手紧紧扣在一起,整整僵持了一天一夜。两个人都想把对方的手压倒在桌面上。大家的赌注下得很大,煤油灯下,人们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可他的两只眼睛只管紧盯着黑人的胳膊、手和脸。僵持了八个小时后,他们开始每四个小时换一次裁判,好让裁判睡觉。他和黑人的指甲盖都出了血,两人盯着对方的眼睛、手和前臂,那些下注的人在屋里进进出出,有的坐在靠墙的高脚凳上观望。酒馆的墙壁是木板拼的,刷了亮蓝色的漆,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黑人的影子高大威猛,微风吹来,灯光摇曳,他的影子就在墙上来回晃。

一整夜,胜算都在来回变换,一会儿他占上风,一会儿对方占上风。他们给黑人喝了朗姆酒,还给他点了几支香烟。朗姆酒下肚后,黑人使出全身力气,占了上风,把老人的手压下去三英寸——当时老人还不是老人,而是冠军桑提亚哥。但是,老人紧接着绝地反击,又把手扳回中间。此时,他确信自己能打败这个身强力壮的大个子。天一亮,那些下注的人纷纷嚷着要算作平局,裁判不肯,裁判正在摇头的当儿,他一使劲儿,就把黑大个儿的手压了下去,一直往下,终于贴在桌面上。比赛从星期天早上开始,直到星期一早上才结束。那些下注的人之所以纷纷要求算作平局,是因为他们得去码头上班了,去扛一麻袋一麻袋的蔗糖,或者去给哈瓦那煤炭公司干活儿。如果不是这样,大家都乐意让他们比完。不管怎么样,他赶在所有人去上班之前,及时地结束了比赛。[43]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个人都管他叫“冠军”,到了春天,他们又较量了一回。不过,这回大家没赌多少钱,因为他首战告捷,击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黑人的信心,所以赢得易如反掌。此后,他又跟人比过几回,之后就不干了。他估量只要自己有求胜心,任何人他都能打败,而且,他认定掰手腕会伤害用来打鱼的右手。他用左手试着比过几次,结果左手总是不听他指挥,所以他信不过这只手。[44]

现在太阳要把它烤熟了,他想。除非夜里冻着它,不然应该不会再害我抽筋了,真不知道今晚会出什么事儿。

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向迈阿密飞去,他看见飞机投下的影子把一群群飞鱼吓得跃出水面。

“这么多飞鱼,应该有鲯鳅。”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后仰过去绷紧钓绳,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大鱼再拽过来一点儿。拽不动,绳子还是那么紧绷绷的,上面的水珠颤动着,再用力拉,非绷断不可。小船缓缓地往前驶去,他抬头望着飞机,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作罢。

坐在飞机里面感觉肯定很奇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看到的大海是什么样的。只要别飞得太高,鱼应该能看清楚。要是我,我就在两百英寻的高处慢慢飞,从上头好好看看这条鱼。[45]以前在捕龟船上,我爬上过桅杆顶上的横木架,就那么点儿高,也让我大开眼界了呢。从那儿往下看,鲯鳅的体色更绿,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的斑块都看得见,你还能看见它们一大群游过来。为什么幽暗的洋流里急速飞奔的鱼都长着紫色的脊背,通常连条纹或斑块也都是紫色?鲯鳅看起来当然发绿,因为它本来是金色的。可当它饿极了进食的时候,两侧的条纹就会呈现紫色,就像马林鱼一样。是因为生气或者跑得太快把这些紫色的条纹逼得显现出来了吗?[46]

夜色降临之前,他们经过一大片马尾藻,这些马尾藻堆得像个小岛,它们随着微微的波浪起伏摇摆,就在这时,细钓线上有只鲯鳅咬钩了。鲯鳅跃入半空,残阳夕照里,老人一眼望去,它通体金光,在半空拼命地扭动、拍打。它惊恐万分,一次次跃起又落下,老人趁机走到船艄,蹲下身子,一边用右手右臂拖住大钓绳,一边用左手把鲯鳅拽过来,每收一段绳子就用光着的左脚牢牢踩住。鲯鳅靠拢船艄的时候,还在不顾死活地上蹿下跳、左冲右撞。老人从船艄往外探出身子,把这条金光闪闪、紫斑遍布的鲯鳅拽上船。它嘴巴一张一合,上下颌骨不断抽搐,急促地磕着鱼钩,扁长的躯干、脑袋和尾巴啪啪地拍打着船底,老人举起木棒,对着它金灿灿的脑袋猛敲一顿,它抖动了几下,躺着一动不动了。[47]

老人把鱼从钩子上摘下来,重新往钓绳上装了一条沙丁鱼,抛进大海。然后,他慢慢回到船头,洗了洗左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接着他将吃重的大钓绳从右手换到左手,又在海水里洗右手。此时,太阳已经滑入大海,老人看了看太阳,又望了望大钓绳的斜度。

“一点儿都没变。”他说。但是,看看冲在手上的水流,他发觉鱼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

“我要把两只桨横着绑在船艄上,这样能叫它在夜里放慢速度。”他说,“它今天晚上再撑一夜没问题,我也没问题。”

最好待会儿再给那只鲯鳅开膛,别让肉里面的血流掉,他想。这事儿我可以待会儿再干,顺便把桨绑上,给鱼加点儿负担。现在太阳落山了,我最好别惊动它,让它安安静静的。日落时分,所有的鱼类都很难熬。右手晾干后,他就用右手抓住钓绳,尽可能全身放松,让绳子把自己拉着靠在木板上,这样船受到的拉力就跟他承担的一样大了,或者比他承担的还更大。

“鱼啊,你现在怎么样?”他大声问道。“我现在很好,我左手好些了,再过一天一夜我都有东西吃。好好拉船吧,鱼。”[48]

他并不是真的很好,因为被粗钓绳勒疼的脊背疼过了头,已经发木了,这让他有点儿不放心。不过,比这更糟糕的事我都经历过,他想。一只手破了点儿皮而已,而且那只抽筋的手也不抽了。我的两条腿好好的。再说了,现在我在食物储备上也占了上风。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正值九月,天黑得很快。他躺在破旧的船头木板上,尽可能让自己歇下来。最早的几颗星星已经出来了。他不知道其中有颗星星叫“参宿七”,可看到它就会知道,很快星星们就会全部出来了,这些远在天际的朋友会陪着他。[49]

“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我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这样的鱼。可我必须杀死它。还好我们不用杀死星星。”

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每天都得想方设法去杀死月亮,那会怎么样?他想。那月亮就会逃走的。可是,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每天都得想方设法去杀死太阳,那又会怎么样?我们生来还挺幸运,他想。

接着,他又开始可怜那条大鱼没东西吃,不过,可怜归可怜,并不影响他杀死它的决心。它够多少人吃呢?他想。可他们那些人配得上吃它吗?不,当然配不上。它行事磊落,性情高贵,就冲它的风范,没有人配得上吃它。

这些事我不懂,他想。不过还好我们不用去想方设法杀死太阳、月亮和星星。单是靠海过活,要杀死我们的好兄弟,就够让人难受的了。[50]

现在我得琢磨一下给鱼加点儿负担的事儿,他想。加了既有好处也有风险。如果它用力挣脱,而两支桨还捆在上面,船就没那么轻巧,我就会白白丢掉很多绳子,还有可能把它也丢掉。如果让船轻巧些,我们两个受罪的时间就会延长,可我会更安全,因为鱼还有股飞奔的劲儿没使出来呢。不管怎么着,我得先把那条鲯鳅开了膛,免得把它放坏了,我还要吃点儿鱼肉补充体力呢。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个小时,等觉得这条鱼真的稳定下来了,再到船艄去干我的活儿。这段时间,我可以看看它有什么举动,有什么变化。把桨捆上是个不错的办法,可现在应该稳扎稳打,谨慎行事。它还真是条了不起的鱼,之前我看见钩子插进它的嘴角,可它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被钩子扎的疼痛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它现在饥肠辘辘,连自己在跟什么东西较量都不知道,这才真是要命。[51]赶快歇会儿吧,老头儿,让鱼拉它的纤,等轮到你出手时再说吧。

他想,要是能把绳子系在船上,那多省事儿。可是只要它轻轻一顿就会绷断绳子。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缓冲绳子的拉力,随时准备用两只手放绳。

“可是你还没睡过呢,老头儿。”他大声说,“现在已经过了半个白天、一个夜晚,再加一个白天,你一会儿都没睡。你得想办法趁它安静稳妥的时候睡一会儿,要是不睡觉,大脑就不清醒了。”

现在我清醒得很呢,他想。太清醒了,跟我那些星星兄弟们一样清醒。可我还是得睡觉,星星们都睡觉,月亮和太阳也都睡,就连大海有时候也会睡着,那些日子,没有急流,风平浪静,就是大海在睡了。[52]

不过你可别忘了要睡,他想。强迫自己睡会儿,想个简单稳妥的办法拖住钓绳。现在先过去处理那条鲯鳅吧。如果你必须睡觉,把桨捆上增加阻力就太危险了。

我可以不睡,他对自己说,可是,这太危险了。

他双膝着地,手脚并用,慢慢爬回船艄,小心牵动绳子,以免惊动大鱼。它现在可能都昏昏欲睡了,他想。可我不想让它歇着,它得拉纤,一直拉到死为止。

回到船艄后,他转过身来,左手接过肩头绳子的牵力,右手从刀鞘中抽出刀子。此时,借着明亮的星光,鲯鳅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刀扎住鲯鳅的头,把它从船底拖过来,再一脚踩住它,从肛门下刀,一路划到下颌尖。然后他把刀子放下,用右手去掏内脏,把脏腑掏得干干净净,再把腮撕掉。

鲯鳅的胃在他的手里又重又滑,于是他一把撕开,原来里面有两条飞鱼,而且还很新鲜,硬邦邦的,他把两条飞鱼并排放在船板上,把内脏和腮丢出船外,它们下沉的时候,在水里留下一道磷光。鲯鳅冷冰冰的,在星光的照耀下,像麻风病人的皮肤一样灰白灰白的。[53]老人用右脚踩住它的头,剥掉一侧的皮,再把它翻过来,剥掉另一侧的皮,然后把两侧的肉从头到尾全部剖下来。

他把鲯鳅的残骸丢到船外,想看看它落水的时候会不会掀起漩涡,结果只看到它缓缓下沉的光芒。于是,他转过身来,用两大片鲯鳅肉夹着两条飞鱼,把刀子插入刀鞘,慢慢回到船头。他弓着背,扛着钓绳的牵力,右手拿着鱼肉。

做好这些后,他给肩上的钓绳换了个新地方,还是用左手抓着钓绳,靠着舷缘。接着,他探出身子,把飞鱼在水里洗了洗,还看了看冲着手流过来的水速。剥过鱼皮的手闪着磷光,他就势望望手边的水流,发现水流很缓,他侧着手在船板上来回蹭,点点磷光浮开,顺着水流,慢慢向后漂去。[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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