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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的翻译文学(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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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诸子等各白父言:“父先所许玩好之具,羊车,鹿车,牛车,愿时赐与。”

舍利弗,尔时长者各赐与诸子等一大车。其车高广,众宝庄校,周市栏楯,四面悬铃。又于其上张设幰盖,亦以珍奇杂宝而严饰之。宝绳交络,垂诸华缨。重敷婉筵,安置丹枕。驾以白牛,肤色充洁,形体姝好,有大筋力,行步平正,其疾如风。又多仆从而侍卫之。所以者何?是大长者财富无量,种种诸藏,悉皆充溢,而作是念:“我财物无极,不应以下劣小车与诸子等。今此幼童,皆是吾子,爱无偏党。我有如是七宝大车,其数无量,应当等心各各与之。不宜差别。所以者何?以我此物周给一国犹尚不匮,何况诸子?”是时诸子各乘大车,得未曾有,非本所望。

舍利弗,于汝意云何,是长者等与诸子珍宝大车,宁有虚妄不?

舍利弗言:“不也,世尊。是长者但令诸子得免火难,全其躯命,非为虚妄。何以故?若全身命,便为已得好玩之具,况复方便,于彼火宅中而拔济之?世尊,若是长者乃至不与最小一车,犹不虚妄,何以故?是长者先作是意,我以方便令子得出,以是因缘,无虚妄也。何况长者自知财富无量,欲饶益诸子,等与大车?”

佛告舍利弗:“善哉,善哉!如汝所言。舍利弗,如来亦复如是。”

印度的文学有一种特别体裁:散文记叙之后,往往用韵文(韵文是有节奏之文,不必一定有韵脚)重说一遍。这韵文的部分叫做“偈”。印度文学自古以来多靠口说相传,这种体裁可以帮助记忆力。但这种体裁输入中国以后,在中国文学上却发生了不小的意外影响。弹词里的说白与唱文夹杂并用,便是从这种印度文学形式得来的。上文引的“火宅”之喻也有韵文的重述,其中文学的趣味比散文部分更丰富。我们把这段“偈”也摘抄在下面作个比较:

譬如长者,有一大宅。其宅久故,而复顿敝,堂合高危,柱根摧朽,梁栋倾斜,基陛隤毁,墙壁圮坼,泥涂落,覆苫乱坠,椽稆差脱,周障屈曲,杂秽充遍。有五百人,止住其中。

鸱枭雕鹫,乌鹊鸠鸽,蚖蛇蝮蝎,蜈蚣蚰蜒,守宫百足,鼬狸鼷鼠,诸恶虫辈,交横驰走。屎尿臭处,不净流溢。蜣螂诸虫,而集其上。狐狼野干,咀嚼践踏,哜啮死尸,骨肉狼籍。

由是群狗,竞来捕撮,饥赢慞惶,处处求食,斗诤揸掣,啀喍嗥吠。其舍恐怖,变状如是,处处皆有。魑魅魍魉,夜叉恶鬼,食啖人肉。毒虫之属,诸恶禽兽,孚乳产生,各自藏护。

夜叉竞来,争取食之,食之既饱,恶心转炽,斗诤之声,甚可怖畏。鸠槃茶鬼,蹲踞土埵,或时离地,一尺二尺,往返游行。纵逸嬉戏,捉狗两足,扑令失声,以脚加颈,怖狗自乐。

复有诸鬼,其身长大,裸形黑瘦,常住其中,发大恶声,叫呼求食。复有诸鬼,其咽如针;复有诸鬼,首如牛头;或食人肉,或复啖狗,头发蓬乱,残害凶险;饥渴所逼,叫唤驰走。

夜叉饿鬼,诸恶鸟兽,饥急四向,窥看窗牖。如是诸难,恐畏无量。

是朽故宅,属于一人。其人近出,未久之间,于后宅舍,忽然火起,四面一时,其焰俱炽。栋梁椽柱,爆声震裂,摧折堕落,墙壁崩倒。诸鬼神等,扬声大叫。雕鹫诸鸟,鸠槃茶等,周慞惶怖,不能自出。恶兽毒虫,藏窜孔穴。毗舍阇鬼,亦住其中,薄福德故,为火所逼,共相残害,饮血啖肉。野干之属,并已前死,诸大恶兽,竞来食啖。臭烟烽,四面充塞。

蜈蚣蚰蜒,毒蛇之类,为火所烧,争走出穴。鸠槃茶鬼,随取而食。又诸饿鬼,头上火然,饥渴热恼,周慞闷走。其宅如是,甚可怖畏。毒害火灾,众难非一。

是时宅主,在门外立,闻有人言,汝诸子等,先因游戏,来入此宅,稚小无知,欢娱乐著。长者闻已,惊入火宅,方宜救济,令无烧害。告喻诸子,说众患难,恶鬼毒虫,灾火蔓延,众苦次第,相续不绝。毒蛇蚖蝮,及诸夜叉,鸠槃茶鬼,野干狐狗,雕鹫鸱枭,百足之属,饥渴恼急,甚可怖畏。此苦难处,况复大火?诸子无知,虽闻父诲,犹故乐著,戏嬉不已。是时长者,而作是念,诸子如此,益我愁恼。今此舍宅,无一可乐,而诸子等,沉湎嬉戏,不受我教,将为火害。即便思惟,设诸方便,告诸子等:我有种种,珍玩之具,妙宝好车,羊车鹿车,大牛之车,今在门外。汝等出来,吾为汝等,造作此车,随意所乐,可以游戏。诸子闻说,如此诸车,即时竞奔,驰走而出,到于空地,离诸苦难。

这里描写那老朽的大屋的种种恐怖和火烧时的种种纷乱,虽然不近情理,却热闹的好玩。后来中国小说每写战争或描摹美貌,往往模仿这形式,也正是因为它热闹的好玩。

《高僧传》说:鸠摩罗什死于姚秦弘始十一年(409年[1]),临终与众僧告别曰:

……自以暗昧,谬充传译,凡所出经论三百余卷,唯《十诵》(《十诵律》一部未及删繁,存其本旨,必无差失。愿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

他说只有《十涌》一部未及删繁,可见其余的译本都经过他“删繁”的了。后人讥罗什译经颇多删节,殊不知我们正惜他删节的太少。印度人著书最多繁复,正要有识者痛加删节,方才可读。慧远曾说《大智度论》“文句繁广,初学难寻。乃抄其要文,撰为二十卷。”(《高僧传》六)可惜《大品般若》不曾经罗什自己抄其要文,成一部《纲要》呵。

《高僧传》卷七僧睿传里有一段关于鸠摩罗什译经的故事,可以表现他对于译经文体的态度:

昔竺法护出《正法华经受决品》云:

天见人,人见天。

什译经至此,乃言曰:“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僧睿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

这里可以看出罗什反对直译。法护直译的一句虽然不错,但说话确是太质了,读了叫人感觉生硬的很,叫人感觉这是句外国话。僧睿改本便是把这句话改成中国话了。在当日过渡的时期,罗什的译法可算是最适宜的法子。他的译本所以能流传千五百年,成为此土的“名著”,也正是因为他不但能译的不错,并且能译成中国话。

这个法子自然也有个限制。中国话达得出的,都应该充分用中国话。中国话不能达的,便应该用原文,决不可随便用似是而非的中国字。罗什对这一点看的很清楚,故他一面反对直译,一面又尽量用“阿耨多罗什三藐三菩提”一类的音译法子。

附记

这一章印成之先,我接得陈寅恪先生从北京寄来他的新著《童受〈喻鬘论〉梵文残本跋》。陈先生说,近年德国人在龟兹之西寻得贝叶梵文佛经多种,柏林大学路德施教授(ProfHenrichLüders)在其中检得《大庄严论》残本,并知鸠摩罗多所译的《大庄严论》,其作者为童受(鸠摩逻什Kumaralata)而非马鸣;又知此书即普光窥基诸人所称之《喻鬘论》。路德施教授已有校本及考证,陈寅恪先生在此跋内列举别证,助成路德施之说。陈先生用罗什译本与原本互校的结果,得着一些证据,可以使我们明白罗什译经的艺术。他说,罗什翻经有三点可注意:一为删去原文繁重,二为不拘原文体制,三为变易原文。他举的证据都很可贵,故我摘录此跋的后半,作为本章的附录:

鸠摩罗什译经的艺术

陈寅恪

予尝谓鸠摩罗什翻译之功,数千年间,仅玄奘可以与之抗席。然今日中土佛经译本,举世所流行者,如《金刚》,《心经》,《法华》之类,莫不出自其手。故以言普及,虽慈恩犹不能及。所以致此之故,其文不皆直译,较诸家雅洁,当为一主因。……《慈恩法师传》卷十云,显庆“五年春正月一日,起首翻《大般若经》。经梵文总有二十万颂,文既广大,学徒每请删略。法师将顺众意,如罗什所翻,除繁去重。”盖罗什译经,或删去原文繁重,或不拘原文体制,或变易原文。兹以《喻鬘论》梵文原本,校其译文,均可证明。今《大庄严经论》译本卷十末篇之最后一节,中文较梵文原本为简略;而卷十一首篇之末节,则中文全略而未译。此删去原译繁重之证也。《喻鬘论》之文,散文与偈颂两体相间。……然据梵文残本以校译文,如卷一之:

彼诸沙弥等,寻以神通力,化作老人像。发白而面皱,秀眉牙齿落,偻脊而柱杖。诣彼檀越家。檀越既见己,心生大欢庆,烧香散名华,速请令就坐。既至须臾顷,还复沙弥形。

一节,及卷十一之:

我以愚痴故,不能善观察,为痴火所烧。愿当暂留住,少听我忏悔;犹如脚跌者,扶地还得起;待我得少供。

一节,本散文也,而译文为偈体。如卷一之“夫求法者,不观形相,唯在智慧。身虽幼稚,断诸结漏,得于圣道。虽老放逸,是名幼小”一节,及卷二之“汝若欲知可炙处者,汝但炙汝瞋忿之心。若能炙心,是名真炙。如牛驾车,车若不行,乃须策牛,不须打车。身犹如车,心如彼牛,以是义故,汝应炙心。云何暴身?又复身者,如材如墙,虽复烧炙,将何所补?”一节,本偈体也,而译文为散文。……此不拘原文体制之证也。卷二之“诸仙苦修行,亦复得生天”一节,“诸仙”二字梵文原文本作Kanva等,盖Kanva者,天竺古仙之专名,非秦人所习知,故易以公名,改作“诸仙”二字。又卷四之“汝如蚁封,而欲与彼须弥山王比其高下”一节,及卷六之“犹如蚊子翅,扇于须弥山,虽尽其势力,不能令动摇”一节,“须弥”梵本一作Mandara,一作Vindhya。盖此二山名皆秦人所不知,故易以习知之须弥,使读者易解。此变易原文之证也。

【注释】

[1]3鸠摩罗什卒于4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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