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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解经辨文(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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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解经辨文

《四十二章经》考

《四十二章经》的真伪是曾经成为问题的。梁任公先生有《〈四十二章经〉辨伪》一文,说此经撰人应具下列三条件:

(一)在大乘经典输入以后,而其人颇通大乘教理者。

(二)深通老庄之学,怀抱调和释道思想者。

(三)文学优美者。他说:“故其人不能于汉代译家中求之,只能向三国、两晋著作家中求之。”

梁先生引费长房《历代三宝记》云:

《旧录》云:“本是外国经抄,元出大部,撮要引俗,似此《孝经》十八章。”

他又引僧祐《出三藏集记》云:

《四十二章经》,“《旧录》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师所撰录阙此经”。

梁先生结论云:

道安与苻坚同时,安既不见此经,则其出固在东晋之中晚矣。

汤锡予先生(用彤)论此事,曾说:

梁氏断定汉代未有《四十二章经》之翻译,则似亦不然。盖桓帝延熹九年,襄楷诣阙上书,内引佛道有曰“浮屠不三宿桑下”,似指《四十二章经》内“树下一宿”之言。疏谓“天神遗浮屠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而经亦云“天神献玉女于佛,佛云革囊众秽,尔来何为”。据此则襄楷之疏似引彼经。

然襄疏所引文字朴质,现存之经文辞华茂。梁氏据此,谓非汉人译经所可办。则是亦可有说。

盖《开元录》,载孙吴支谦亦译《四十二章经》一卷。并注言“文义允正,辞旨可观”。则是经乃前后有二译:一则出于汉桓帝以前,为襄楷所见。一则译自支谦,想即现存之本。后人误传,标为汉译,故其文笔不似出汉人手也。

东晋道安经录未列入《四十二章经》,而祐录著录者,则亦有其说。盖《高僧传》曰,竺法兰所译,唯《四十二章经》流行江左。江左为支谦译经所在地,故僧祐、慧皎均得见之,而道安未至江左,未见支译,故未著录。是汉译此经必在此前已罕见,而僧祐、慧皎之时支译早误指为汉译矣。(《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讲义》,页二——三)(编者按:“远流本”此处补有胡适按语:“适按,汤君后来定本,已大改动。他不信竺法兰之说,以为此系后起之说。”)

我相信汤锡予先生之说大致不误,所以我不怀疑《四十二章经》有汉译本,也不怀疑现存之本为支谦改译本。

前天陈援庵先生(垣)给我一封信,说:

大著……信《四十二章经》为汉译,似太过。树下一宿,革囊盛秽,本佛家之常谈。襄楷所引,未必即出于《四十二章经》。

且襄楷上书,永平诏令,皆言浮屠,未尝言佛。故袁宏《后汉记》释曰:“浮屠,佛也。”《后汉书·西域传》论言“佛道神化,兴自身毒,而二汉方志莫有称焉。张骞但著‘地多暑湿,乘象而战’,班勇虽列其奉浮图不杀伐,而精文善法导达之功靡所称述”。据此则范蔚宗所搜集之后汉史料实未见有佛之名词及记载。因佛之初译为浮屠或浮图,犹耶稣之初译为移鼠或夷数,谟罕默德之初译为摩诃末或麻霞勿也。今《四十二章经》不言浮屠,或浮图,而数言佛,岂初译所应尔耶?

陈先生此书有一小误。我只认《四十二章经》有汉译本(或辑本),襄楷在桓帝延熹九年上书已引用经文两事了。我并未指定现存的本子即是汉译本。

《四十二章经》有汉译本,似无可疑。《牟子理惑论》作于汉末,已说汉明帝“遣使者……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牟子博与支谦略同时(支谦译经在吴黄武元年至建兴中,西历222-235),而《理惑论》作于极南方,作者所指《四十二章经》当然是指支谦以前的本子。兰台石室之说自然是一种不足深信的传说,但此种传说也可以表示汉末的人对于此经的崇敬。

至于襄楷上书所说“浮屠不三宿桑下”。及“革囊盛血”两条,其第二事的文字与今本《四十二章经》之第二十六章太相近了,故唐人注此传即引经文为注。“不三宿桑下”,今本作“树下一宿,慎勿再矣。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陈援庵先生以为此二事“本佛家之常谈,襄楷所引,未必即出于《四十二章经》”。此二事在后世成为佛家常谈,然而在后汉时,似未必已成常谈;依我所知,现存汉译诸经中,除《四十二章经》外,亦无有此二事。故襄楷引此二事,虽未必即是引此经,然亦未必不即是引此经。

陈先生指出后汉人称佛皆言浮屠,或浮图,而今本《四十二章经》称佛。此是甚可注意之一点。也许襄楷所见的经文里,佛皆称浮屠,这是可能的。然而我们检查现存的一切后汉、三国的译经,从安世高到支谦,没有一部经里不是称“佛”的;没有一部经里佛称为浮屠的。难道这些译经都不可信为后汉、三国的译本吗?或者,难道这些旧译本都经过了后世佛教徒的改正,一律标准化了吗?或者,后汉时期佛教徒自己已不用浮屠、浮图、复豆等等旧译名,而早已逐渐统一,通用“佛”的名称了吗?

这三种假定的解释之中,我倾向于接受第三个解释。最明显的证据是汉耒的牟子博已用“佛”,“佛道”,“佛经”,“佛寺”,“佛家”等名词,不须解释了。大概浮屠与浮图都是初期的译名。因为早出,故教外人多沿用此称。但初译之诸名,浮屠,浮图,复豆(鱼豢《魏略》作复立,《世说注》引作复豆,立是豆之误),都不如“佛陀”之名。“佛”字古音读but,译音最近原音;况且“佛”字可单用,因为佛字已成有音无义之字,最适宜做一个新教之名;而“浮”、“复”等字皆有通行之本义,皆不可单行,“浮家”、“浮道”亦不免混淆。故诸译名之中,佛陀最合于“适者生存”的条件,其战胜旧译决非无故(试比较“基督”、“耶稣”、“天主”等字,其中只有“耶”字可以作单行的省称,“基督”、“天主”皆不能省称。“移鼠”、“夷数”之被淘汰,与此同理)。

所以我可以大胆的猜想:“佛”之名称成立于后汉译经渐多信徒渐众的时期。安世高与支娄迦谶诸人译经皆用此名,佛字就成为标准译名,也成为教中信徒的标准名称。从此以后,浮屠、浮图之称渐渐成为教外人相沿称呼佛教与佛之名,后来辗转演变,浮图等名渐失其本义而变成佛教塔寺之名。

总之,陈先生谓“范蔚宗所搜集之后汉史料实未见有佛之名词及记载”,此说实不能成立。第一,现存之后汉译经无不称佛,说已见前。第二,《牟子理惑论》亦称佛,说亦已见前。第三,袁宏《后汉纪》于永平十三年楚王英条下说:“浮屠者,佛也”,这还可说是晋人的话。但同书延平元年记西域事,引班勇所记身毒国“修浮图道,不杀伐,弱而畏战”,其下云:

本传曰,西域郭俗造浮图,本佛道,故大国之众内数万,小国数千,而终不相兼并。

惠栋说,《本传》谓《东观记·西域传》也。此说如果不误,《东观记》起于明帝时,成于灵帝时,自是后汉人著作,而已有“佛道”之称了。第四,《三国志·刘繇传》记笮融:

大起浮图祠……可容三千余人,悉课读佛经。令界内及旁郡人有好佛者听受道,复其他役,以招致之。……每沿佛,多设酒饭,布席于路,经数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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