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解经辨文(第3页)
援庵先生:
前上短文中,有一段论现存后汉佛经均不称佛为浮屠、浮图。我提出三个解释:(1)此诸经皆非汉译?(2)皆是汉译而已经后人改正?(3)后汉佛徒已渐渐一致用“佛”之名?三说之中,我取其第三说,甚盼先生教正。
昨夜点读《弘明集》,见其第八卷中刘勰《灭惑论》引当时道士所作《三破论》云:
佛,旧经本云浮屠,罗什改为佛徒,知其源恶故也。所以名为浮屠,胡人凶恶,故老子云,化其始不欲伤其形,故髡其头,名为浮屠,况屠割也。至僧祎后改为佛图。本旧经云“丧门”,丧门由死灭之门,云其法无生之教,名曰丧门。至罗什又改为桑门,僧祎又改为沙门。沙门由沙汰之法,不足可称。(页十)
此种议论可证我说的“佛”字所以独被采用之故,正以浮屠等字皆有通行之别义,而佛字无义,故为最适者之生存。但《三破论》说此等新译名,皆至罗什时始改定,此似非事实。罗什译经已在五世纪之初年,岂五世纪以前之诸经皆此时所一一改定者乎?又如“桑门”之名已见汉明帝诏令,岂是罗什以后所改定?又如陈寿死于罗什译经以前一百余年(297),刘繇传中所用“佛”字岂是罗什以后人所改乎?
引此一条,可见浮屠之称虽久为佛徒所废弃,而教外人偏要沿用旧名,其中往往含有恶意的诋毁,如《三破论》所说。
先生以为如何?
胡适上,1933年4月5日
附录二陈援庵先生来书
适之先生撰席:
关于《四十二章经》,《牟子理惑论》,及汉明感梦等问题,近二十年来,中东西学者迭有讨论,垣何敢置一词?前函因大著发现《真诰》与《四十二章经》之关系,不禁狂喜,又因其中有一二语似过信《四十二章经》,故略陈管见。今来示谓欲为此问题结一总账,甚盛甚盛。谨将前函未尽之意,再申明之。其有诸家已经论及者,恕不复及。
后汉诏令奏议,皆用“浮屠”,不用“佛”,具如前函。《三国志》裴注引《魏略》天竺国一段,凡八用浮屠,亦未尝一用佛。其中两称《浮屠经》,亦不称《佛经》。至陈寿始以佛图与佛参用(范书《陶谦传》采《三国·刘繇传》文,亦浮屠与佛参用)。至袁宏始纯用佛,并以佛释浮屠。至范蔚宗于汉诏议仍用原文,于自述则用佛。
不独佛一名词如此。沙门之初译为桑门,鱼豢历举桑门之异译,曰疏问,疏闻(一本作疏间,当有误衍),晨门,亦不及沙门。是鱼豢所见之《浮屠经》,尚未有沙门之译也。今《四十二章经》数言沙门,亦岂初译所应尔?
根据以上史料,遂得有以下之标准:
一、后汉至魏中叶,尚纯用浮屠。
二、三国末至晋初,浮屠与佛参用。
三、东晋至宋,则纯用佛。
依此标准,遂有以下之断定:
一、后汉有译经,可信。后汉有《四十二章经》译本,亦或可信。现存之《四十二章经》为汉译,则绝对不可信。
二、襄楷所引为汉译佚经,可信。襄楷所引为汉译之《四十二章经》,亦或可信。襄楷所引为即现存之《四十二章经》,则绝对不可信。
依此断定,遂推论到《牟子理惑论》,及现存汉译诸经,皆不能信为汉时所译撰。
大著说,我们检查现存的一切后汉、三国的译经,从安世高到支谦没有一部经里不是称佛的,没有一部经里佛称为浮屠的。难道这些译经都不可信为后汉、三国的译本吗?难道这些旧译本都已经过了后世佛教徒的改正吗?
我今答复先生说,三国的译经除外,若现存汉译的经,没有一部不称佛,不称沙门,没有一部称浮屠,称桑门,就可以说是没有一部可信为汉译的。假定其中有真是汉译的,就可以说是都已经过后世佛徒的改窜,绝不是原来的译本了。
大著又举出四证,证明佛之名词,在汉已成立。第一证即是现存之汉译诸经,第二证即是《牟子理惑论》。依愚说,现存汉译诸经及《牟子》,均在被告之列。在其本身讼事未了以前,没有为人作证的资格。我今可答辩第三证:
大著第三证引袁纪延平元年记西域事,有“本传曰”云云,据惠栋说,本传谓《东观记·西域传》,《东观记》即有佛道之称,则是后汉时已有佛道之称。惠氏此说,不审何据。据吾所考,本传殆指司马彪《续汉书·西域传》,因袁纪所引“本传曰”虽少,而引“本志曰”甚多。所引“本志”之文,今皆见司马彪《续汉书·五行志》。略举如下:
建武二年正月,日有蚀之,引本志,见司马《五行志》六。
永初六年六月,河东水变色,赤如血,引本志,见司马《五行志》三。
延光三年十月,凤凰见新丰,引本志,见司马《五行志》二。
阳嘉元年十月,望都狼食数十人,引本志,见司马《五行志》一。
阳嘉二年八月,洛阳宣德亭地拆,引本志,见司马《五行志》四。
建和三年四月,雨肉大如手,引本志,见司马《五行志》二。
元嘉元年十一月,五色大鸟见己氏,引本志,见司马《五行志》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