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寻师问祖(第2页)
何谓“行入”?
行入,四行,万行同摄。
初,报怨行者,修行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怼。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此心生时,与道无违,体怨进道故也。
二,随缘行者,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冥顺于法也。(按,末二语不易解。据敦煌写本《楞伽师资纪》引此文云,“喜风不动,冥顺于道”,可以参证。)
三,名无所求行。世人长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道士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也。”
四,名称法行,即性净之理也。
以上所述,似是有所依据。道宣说:“识真之士,从奉归悟,录其言语,卷传于世。”据净觉的《楞伽师资纪》(敦煌唐写本,藏巴黎图书馆及伦敦大英博物院)说:
此四行是达摩禅师亲说,余则弟子昙林记师言行,集成一卷,名曰《达摩论》也。
昙林的事迹无可考,疑即是《续高僧传》附传之“林法师”。据传云:林法师当“周灭法时(574),与可(慧可)同学,共护经像。”《续僧传》记达摩的宗派传授如下:
慧满死时,已在贞观十六年(642)以后,与道宣正同时,故道宣所记应该是最可信的。
达摩的教旨分“理”与“行”两途。理入只是信仰凡含生之伦同有真性;因为客尘障蔽,故须凝住壁观。壁观只是向壁静坐,要认得“凡圣等一,无自无他”。所谓少林面壁的故事乃是后人误把少林寺佛陀的故事混作达摩的故事了。
四行之中,第四行即性净之理,即是“理入”一条所谓“含生同一真性”之理。其余三行,报怨行认“苦”为宿业,随缘行认荣誉为宿因所造,苦乐均不足动心,故能行无所求。无所求即无所贪著,“安心无为,形随运转”。
总括看来,达摩的教旨不出三端:一为众生性净,凡圣平等;二为凝住壁观,以为安心之法;三为苦乐随缘,心无所求,无所执著。《续僧传》附《向居士传》中说向居士寄书与慧可云:
除烦恼而求涅槃者,喻去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者,喻默声而寻响。
烦恼即是涅槃,故甘心受苦;凡圣平等,众生即是佛,故不离众生而别求佛也。此正是达摩的教旨。这一宗派主张苦乐随缘,故多苦行之士。《续僧传》记那禅师“唯服一衣,一钵,一坐,一食”。又慧满也是“一衣,一食,但畜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往无再宿,到寺则破柴,造履,常行乞食”。……“贞观十六年(642)满于洛州南会善寺侧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请宿斋者,告云,‘天下无人,方受尔请’。”这都是达摩一派的遗风。
宋代的契嵩不明此义,妄说四行之说非“达摩道之极”(《传法正宗记》卷五)。他生在宋时,听惯了晚唐、五代的禅宗玄谈,故羡慕后人的玄妙而轻视古人的淡薄。他不知道学说的演变总是渐进的,由淡薄而变为深奥,由朴素而变为繁缛;道宣所述,正因为是淡薄朴素,故更可信为达摩的学说。后来的记载,自《景德传灯录》以至《联灯会要》,世愈后而学说愈荒诞繁杂,全是由于这种不甘淡薄的谬见,故不惜捏造“话头”,伪作“机缘”,其实全没有史料的价值。
今试举达摩见梁武帝的传说作一个例子,表示一个故事的演变的痕迹。七世纪中叶,道宣作《续高僧传》,全无见梁武帝的事。八世纪时,净觉作《楞伽师资纪》,也没有达摩与梁武帝相见问答的话。
九世纪初年(804-805)日本僧最澄入唐,携归佛书多种;其后他作《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引《传法记》云:
谨案,《传法记》云:……达摩大师……渡来此土,初至梁国,武帝迎就殿内,问云,“朕广造寺度人,写经铸像,有何功德?”达摩大师答云,“无功德。”武帝问曰,“以何无功德?”达摩大师云,“此是有为之事,不是实功德。”不称帝情,遂发遣劳过。大师杖锡行至嵩山,逢见慧可,志求胜法,遂乃付嘱佛法矣。(《传教大师全集》卷二,页五一八)
《传法记》现已失传,其书当是八世纪的作品。此是记梁武帝与达摩的故事的最早的。
八世纪晚年,成都保唐寺无住一派作《历代法宝记》,记此事云:
大师至梁,武帝出城躬迎,升殿问曰:“和上从彼国将何教法来化众生?”达摩大师答,“不将一字来。”帝问:“朕造寺度人,写经铸像,有何功德?”大师答,“并无功德。此有为之善,非真功德。”武帝凡情不晓。乃出国,北望有大乘气,大师来至魏朝,居嵩山,接引群品,六年,学人如云奔雨骤,如稻麻竹笔(此据巴黎图书馆藏敦煌写本)。
此与《传法记》同一故事,然已添了不少枝叶了。柳宗元在元和十年(815)作《大鉴禅师碑》,其中有云:
梁氏好作有为,师达摩讥之,空术益显。(《柳先生集》八)
这可见九世纪初年所传达摩与梁武帝的问答还不过是“有为”一段话。越到后来,禅学的“话头”越奇妙了,遂有人嫌“有为”之说为太浅薄了,于是又造出更深奥的一段话,如《传灯》诸录所载:
十月一日到金陵。帝问:“朕自即位而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有何功德?”祖云:“并无功德。”帝云:“何得无功德?”祖云:“此但人天小果,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帝云:“如何是真功德?”祖云:“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可以世求。”
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祖云:“廓然无圣。”帝云:“对朕者谁?”祖云:“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