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3页)
我们竟可以进一步说,所谓“永嘉禅师玄觉”者,直是一位乌有先生!本来没有这个人。那位绰号“一宿觉”的和尚,叫做“招觉”,生在“二十八祖”之说已成定论的时代,大概在晚唐、五代之时。他与六祖绝无关系,他生在六祖死后近二百年。
玄觉有《永嘉集》十篇,为一卷;旧说是唐庆州刺史魏静所集,其中并无《证道歌》。向来的人因此疑《永嘉集》是伪作的,现在看来,《证道歌》与玄觉无关;《永嘉集》不收《证道歌》,也许倒可以证明《永嘉集》是一部比较可靠的书。若《永嘉集》也是伪作,那么,玄觉更是乌有先生了(手头无《永嘉集》,无从考证)。
读禅宗书的人,应该知道禅门旧史家最喜欢捏造门徒,越添越多。六祖门下添一个玄觉,便是一例。(此卷号目P。2104)
五、《维摩诘经唱文》的作者与时代
自从敦煌写本发现之后,我们渐渐知道唐朝民间有许多白话的文学作品。蒋氏的《沙州文录》,罗氏的《敦煌零拾》,都载着一些敦煌写本的唐代民间文学。其中最可注意的是《维摩诘经》的唱文残卷。(罗氏称为“佛曲”)
《维摩经》为大乘佛典中的一部最有文学趣味的小说。鸠摩罗什的译笔又十分畅达。所以这部书渐渐成为中古时代最流行,最有势力的书。美术家用这故事作壁画;诗人文人用这故事作典故。大诗人王维,字摩诘,虽然有腰斩维摩诘的罪过,却也可见这部书的魔力。
这些残本的唱文便是用通俗的韵文,夹着散文的叙述,把维摩诘的故事逐段演唱出来。往往一百来字的经文可演成四千字的唱文。这种体裁,有说有唱,的确是后代弦索弹词的老祖宗。这部唱文,现在只存残片;北京存两长卷,伦敦存一些残卷,巴黎存若干卷。依原文一百字演成三四千字的比例,全部唱文至少须有二三百万字!这要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记事诗”(Epic)了!
我们看这些残卷,知道他在中国白话文学史上的重要,只苦于不能考定这种伟大作品的作者与时代。
今回我到巴黎,发现了一卷完整的《维摩诘》唱文,演的是“佛告弥勒菩萨”一长段,及“佛告光严童子”一长段。两段都完整无缺。卷尾跋云:
广政十年(西历947)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真禅院写此第二十卷文书,恰遇抵黑书了。
又一行云:
不知如何到乡地去。
跋尾另粘上一纸,有大字跋云:
年至四十八岁,于州中应明寺开讲,极是温热。
卷首也粘有一纸,是一张问候帖子:
普贤院主比丘靖通
右靖通谨祗候
起居,陈贺
院主大德。谨状。
正月日普贤院主比丘靖通状。
这帖子的反面有号数云:第“十九,二十”。与跋尾“第二十卷”相合。
我们从这些跋尾里可以知道一些极重要的事实:
第一,这部唱文是一部有组织,有卷第的大著作;此卷为“第十九,二十”卷:《弥勒》一卷为第十九,《光严》一卷为第二十。依此类推,我们可以想见这部伟大的Epic的组织。
第二,这两卷作于“广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真禅院”。这正是《花间集》出世的时代;蜀中太平日久,文物富丽,是我们知道的;但谁也想不到西川当日一个僧寺的客僧有这样伟大的作品。我们可以推想这些唱文的其他部分也是作于十世纪的中叶。
第三,我们不知道靖通是否这些唱文的作者。也许此帖是人家问候他的;也许是他自己写了问候院主,丢了不用的。为方便起见,我们可以暂时假定作者是靖通。
我们可以知道他大概是敦煌一带的人;先到西川,流寓在静真禅院,“不知如何到乡地去!”他在这无聊作客的时候,作了一些唱文,也许是他解愁破闷的法子。后来他回到家乡了,大概是沙州,或瓜州。他四十八岁的时候在“州中”的应明寺开讲这两卷唱文。他说:“极其温热”,我们可说是“极其热闹”。他高兴的很,回到房里,粘上一纸,大笔加上一跋,特别记出这几卷客中破闷的文字现在居然极受听众的欢迎。这一点“人的风趣”不但写出作者的为人还可以使我们想象当日这种民间文学的背景。
随便写来,手实在酸了,可以交卷了。
(1927年1月10日在“Ameriker”船上,船在大西洋上已十天了。“不知何时到乡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