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在中国 它的历史和方法(第3页)
义玄的伟大处,似乎在于他把知性的解放视为中国禅的真正使命。他说:
达摩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的人。山僧无一法与人,只是治病解缚。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始得自在。夫真学道人,不理佛,不取菩萨罗汉,不取三界殊胜;迥然独脱,不与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诸佛现前,无一念心喜;三涂地狱顿现,无一念心怖。
是你目前用处与祖佛不别,只么不信,便向外求。莫错!向外无法,求亦不得。你欲识得佛祖么?只你面前听法的是!
以上宣鉴和义玄用“白话”所说的一切,就是中国的禅,而这个,且让我再来重说一次:根本算不得是禅。
但那些虔诚的佛教徒偏要告诉我们:所有这些,既非自然论,亦非虚无说,更非打破偶像!他们说那些伟大禅师所指的东西,并非这些白而粗鄙的言词所示的意思;他们所用的是禅的语言,而禅是“超越吾人理解的限域之外”的!
五、禅宗教学方法的发展
禅,以其在中国思想中所占的时间而言,前后涵盖有四百年左右——约当西元700到1100年之间。最初的一百五十年,是中国禅各派大宗师的时代——亦即危险思想、大胆怀疑和明白直说的时期。我们可以从此一时期的可靠文献看出,所有自神会、马祖、到宣鉴和义玄等大师都以明白无误的语言说法,并未使用字谜样的文词、姿势或动作。被认为是马祖及其亲传弟子所作的某些谜样的答话,都是很久以后的发明。
但当禅学在士大夫及政治圈中受到敬重,甚至变成一种时髦的玩意时,就有一些和尚和一知半解的俗人,用禅师们所说的言句去交谈和聊天。在这当中,禅宗祖师的伟大观念,实有落入所谓“口头禅”的危险。又,由于禅很快就取代了佛教所有其他的一切形式,住在山上的杰出禅师也就不得不循信众或国家的要求,时常到都寺的寺院中去担任或主持佛教的许多礼拜仪式。在这种情形下,即使他们真的相信无佛无菩萨,但要他们向支持他们的有力外护说:“佛是大杀人贼,赚多少人入**魔坑!”可以吗?那么,有没有别的比较巧妙但同样刺激思想而不至落入“口头禅”的方式去表达他们前辈大师所明白说出的东西呢?
所有这些新的情况,以及其他种种可能的原因,使他们不得不想出一套新的教学方法,运用许多奇怪、有时似是疯狂的姿势、言辞或动作去传达一种真理。义玄本身或许就是使用这些技巧的第一个人,因为他是以棒打发问者或对之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喝著名的宗师。他这一宗——临济宗,在其后一百年间所发展出来的一套取代直说的奇特教学方法中,扮演了一个最为突出的角色,说来也许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但此种教学方法以及与其相关的一切疯狂技巧,并非如一般所常描述的那么不合逻辑或违反理性。将禅宗各派及当时的目击者和批评家所作之相当可靠的记录与证词,做了一番谨慎和同情的检讨之后,我深深地相信:在所有这些看来似是疯狂混乱的表面之下,存在着一种明白而又合理的,可以称作“困学”的教学方法——亦即让学者透过他自身的努力和逐渐扩大的生活体验去发现事物的实相。
略而言之,此种教学方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或方面来加以说明:
首先,是一般所谓的“不说破”原则。禅师对于初学的责任是:不将事情弄得太易,不把问题说得太直,鼓励学者自行思考,自寻真理。禅宗大师之一的法演(1104年卒),曾经吟过两句出处不明的偈语:
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
此种教学方法实在太重要了。十二世纪最伟大的儒教思想家兼大导师的朱熹(1130-1200),某次感慨地对他的门人说:“吾儒与老庄之所以后继无人,而禅家却易得传承者,乃因彼等能冒不说破的危险,使学者疑惑不决而有所审发也。”一位禅学大师在谈到他的证悟经验与老师的关系时,常说:“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
其次,为了实行“不说破”的教学原则,第九、第十世纪的禅师们想出了多种多样的奇特方法去答复问题。如有初学者说:“什么是真理?”或:“什么是佛法?”他们如非当下给以一记耳光,就是给他一顿痛棒,再不然就是默然休歇去。有些作风比较温和的禅师,则教问话者到厨房去洗钵盂。另外一些禅师,则用似是毫无意义,或似非而是,或全然矛盾可疑的话去作答。
因此,当有人问云门宗的初祖文偃(949年卒)“什么是佛法”时,他便答道:“干矢橛。”(这句反偶像的答话听来似乎太亵渎了,使得铃木故意将它译为Adriedupdirter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了这点。自然,这个译语既欠正确,亦无意义。)这样的一种答语,绝非所谓无意味语;他是遵循他的师祖德山宣鉴的反偶像的教法而答的,后者确曾说过:“佛是老胡矢橛!”“圣是空名!”这类的话。
曹洞宗初祖之一的良价禅师(869年卒),当有人向他问以同样的问题时,他便悄声答道:“麻三斤”。于此,只要我们记得早期某些大师的自然主义思想,便会明白这句话也不是没有意味的了。
但初学的人很可能不会懂得这句话的意义,因此,他只好回到厨房去洗碗碟。他感到了疑惑,因了不能了解老师的答话而感到惭愧。他疑了一段时间之后,老师便叫他到别处去碰碰机缘。于是,他踏上了学习的第三个阶段——整个教学方法中最重要的一环,这叫做“行脚”。
那些说禅的方法是非理性的,是神秘的,因此也是“绝对超越吾人理解限域”的指评者,对于此一行脚阶段——从这一山到那一山、从这一派到那一派、从这一师到那一师,到处访师参学的重大教育价值,都未能够得到适当的了解。许多著名的禅师,都曾化过十年、二十年及至三十年的时光,行脚到许多大师的会下参学请益过。
且让我再拿朱熹所说关于赏识禅家“行脚”的话为例。这位新儒运动的伟大领导者,病倒在床,快要死了。他的得意门生之一的陈淳前去看他,并在他的书院中度了几天。某日晚上,躺在**的朱熹对他说道:
现在且让我们回到行脚僧的话题。所谓行脚僧,只带一根拄杖,一只钵盂,一双草鞋,总是步行。他沿途乞食求宿,有时得到路旁的破庙、洞窟、或被弃的破屋中歇脚。他忍受风霜雨雪的肆虐,有时还得忍受俗人的冷酷。
他见到了世面,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他在当代许多伟人门下参叩,学习发问,发生大疑。他与同学讨论问题,交换意见。就这样,他的经验日见广阔,理解日见加深。然后,某天,当他偶然听一个女工的闲聊,或听到一个舞女的艳歌,或闻到一朵无名小花幽香时——是时,他便恍然大悟了!多么真实!“佛真像一个矢橛!”“佛就是麻三斤!”现在一切了如指掌了。“桶底已经脱落”,奇迹终于发生了!
于是,他复再度长途跋涉,顺到他的本师面前,带着真挚的眼泪与欢欣,拜倒在从未让他轻易的良师脚下,磕头答谢。
这就是我所了解的中国禅的教学方法。这就是朱熹在吟味下面的诗句时所领略的风光: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这样的禅,是不合逻辑、违反理性、超越吾人知性理解的吗?我且让11世纪的伟大禅师法演来答复这个问题。某日,他向听众问道:“我这里禅似个什么?”接着,他说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忽滑谷快天和铃木二人前已译过,现在我再将它另译如下(此处自无必要照抄本文作者的英文译文。现在且参照他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在北平师大用“白话”所讲的这个故事,试为中译于此。它的内容与《指月录》一书所载虽略有出入,唯不违原意。且较生动活泼得多——译者):
有一个人,专门以偷窃为生。他有一个儿子,见他老了,心想:“我爹老了,我该如何养家呢?应学一门手艺才是。”于是,便将这事告诉了他的父亲。父云:“好的。”
某夜,这位贼人便将他的儿子带到一家富室,在墙上挖了一个洞,进入屋内。父亲用万能钥匙打开一只柜锁,叫儿子进去窃取衣物。但儿子刚一进入,父亲便将柜门关上,复又锁起,并于厅上故意敲击作响,使其家人惊觉,然后即复越洞回家。
其家人即时起来,点灯查看,发现墙上有洞,知有贼来,但已走了,贼儿在柜中暗自想道:“我爹何故如此,”正不知如何得出之间,忽然心生一计,即在柜中作鼠吱之声。其家人闻之,即遣女婢照灯开柜。柜刚一开,他即跳出吹灭灯,推倒女婢寻穿窬而出。
他见了他的父亲便埋怨道:“你为何将我锁在柜中溜走?”其父说道:“你且别问傻话,说说你怎么逃出来的吧。”贼儿将逃跑的经过说了一遍。其父听了掀髯点头微笑道:“这么说来,你毕业了!”
“这个”,法演大师接着说,“就是我这里的禅”。
这个,就是十一世纪末期的中国禅。
(本文原名“Buddhismlna:ItsHistoryahod”,译自PhilosophyEasta,Vol。Ⅲ。No。I,April1953。
另有一本叫做VisionandA:EssaysinHonorofHoraohBirthday的书,亦录有此篇。)
【注释】
[1]1诗人王维卒于761年。
[2]2五祖弘忍卒于6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