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禅学的发展02(第1页)
中国禅学的发展02
不过从前的禅,既觉得过于繁琐,自有简化的必要。当时从印度传入一种《阿弥陀经》,很简单(按:只一千八百余言,人称为“小经”);上次所说的印度禅,有五种安般法门,其中的念佛观便是“净土宗”的法门,《阿弥陀经》便是念佛观的经典。此经外,尚有《无量寿经》等。经中说西方有一净土,叫做极乐国。那里有无量福,无量寿,无量光;有阿弥陀佛(按:梵语Anlita,即无量之义);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花鸟都能念经,满地尽是琉璃。欲至其地惟有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两字,梵音读作“哪嘛”(Namo或Namah),是敬礼的意思。只有一心念“南无阿弥陀佛”,便可到极乐世界,何等简单!这是当时佛教简单化的运动。
到五世纪前半期,慧远有一个弟子,同时并是鸠摩罗什的弟子,叫做道生(殁于434年),现在苏州虎丘还有一个生公说法台,就是相传“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地方。道生很聪明,得南北两派之真传,以为佛教还要简单化。他相信庄子所说的得鱼可以忘筌,得意可以忘象,以为只要得到真的意思,只要抓住佛教的要点,则几千万卷半通不通的翻译经典,都可以丢掉。把印度佛教变成中国佛教,印度禅变成中国禅,非达摩亦非慧能,乃是道生!他创了几种很重要的教义,如“顿悟成佛”,“善不受报”,“佛无净土”等。“善不受报”是反对那买卖式的功德说;“佛无净土”是推翻他老师慧远所提倡的净土教;至于“顿悟”说,更是他极重要的主张。与顿悟相反的为渐修。佛家从数息到四禅定,从四禅定到四念处,都是渐修。只抓着一个要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顿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我们听惯了,不觉得什么,其实在当时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因为如此则十二部大经典完全无用;所有一切仪式,如礼拜、忏悔、念经、念佛,以及寺观、佛像、僧侣、戒律都成废物;佛教起了大的革命。主顿悟的,叫做顿宗,主渐修的,叫做渐宗。那时涅槃经从印度输入,尚不完全,仅译成了一半;生公以为涅槃经中,说过“一阐提人(itika,即不信佛教的)皆具佛性”,更为极端的顿悟说。因此,旧日僧徒便说他“背经邪说,独见忤众”,把他驱逐出去。他当临走时,于四众之中,正容起誓道:
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厉疾。若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身之时,据狮子座。
后来《大般涅槃经》传入中国,全部译出,果然与生公之说相合。于是生公仍返江南。后来讲经于庐山,踞狮子座而逝,很光荣。刘宋太祖文帝对于顿悟说,也很赞叹提倡,从此顿宗渐盛。可是禅宗之顿悟说,实始于四世纪后的生公。
现在要讲到菩提达摩的故事了。
在五世纪(470年左右)刘宋将亡之时,广州来了一位印度和尚,叫做菩提达摩。因达摩由南天竺出发,所以从海道。宋亡于479年,他到宋,宋尚未亡(旧说520年始到,不确。按:520年为梁武帝普通元年)。他到过洛阳,曾瞻礼永宁寺,事见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因这书中尝说“达摩到永宁寺(510年造,520年毁),自称百五十岁”。他来中国是470年左右,到永宁寺大约在520年左右,所以他在中国住了五十年。当时一个年少的印度和尚到中国来,道不易行,所以自称百五十岁,大概由于印度是热带,人多早熟,早生胡须,故自称百五十岁,以便受人尊敬吧?他到中国后,将中国话学好,四处传道,计在中国五十年,其道大行,尤其是北方。
达摩的教义有两条路:一是“理入”,一是“行入”。“理入”就是“深信含生同一真理;客尘障故,令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因人的本性相近,差别无多,只须面壁修行,所以“理入”又叫做“壁观”。所谓“壁观”,并非专门打坐,乃面壁之后,悟出一种道理来。至于“行入”,就是从实行入的,内中又分四项:
第一,报怨行——就是“修行苦至,是我宿作,甘心受之。”意思是说,一切苦痛,都是过去积聚的,必须要“忍”,才算苦修。
第二,随缘行——就是“苦乐随缘,得失随缘”。
第三,无所求行——就是一切不求,只有苦修。因为“有求皆苦,无求乃乐”。
第四,称法行——即性净之理。
达摩一派,实为虚无宗派,因为他以为一切经论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一部《大乘入楞伽经》,读此一经,即已具定。达摩一派,主张苦修;凡受教的,只准带两针一钵,修种种苦行,传种种苦行的教义。
达摩一派,后来就成为楞伽宗,也叫做南天竺一乘宗(见《续高僧传》中的《法冲传》);因为楞伽就是锡兰岛,《楞伽经》所代表的便是印度的南宗。(参见唐僧净觉的《楞伽师资记》,民国二十年北平校刻敦煌写本。)
达摩一派,既为一苦修的秘密宗派,故当时很少有人知道;但为什么后来竟成为一大禅宗呢?说来话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讲 中国禅学的发展与演变
我们已经讲了两次:第一次讲的是印度禅;第二次讲的是中国禅宗的起来。这两种禅法的区别,简单说,印度禅法是渐修,中国禅法重顿悟。二者恰恰相反:前者是从静坐、调息,以至于四禅定、五神通,最合魏晋时清谈虚无而梦想走到神仙境界的心理;后者不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办法,这是中国的佛学者力求简单化的结果。
原来在三世纪到四世纪时,中国佛学者对印度禅法已表示不满;到五世纪前半,出了道生这个革命和尚。上次讲过:他是慧远的弟子,又曾从罗什受业,肯作深思,把当时输入的佛教思想,综合之,且加以考校。他有几句重要的宣言:
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
这就是说,到这时候我们中国人可以跳过这个拘滞的文字,可以自己出来创造了。经论文字,不过是一些达意的符号(象);意义既已得到,那些符号便可扔到茅坑里去了。道生于是创造“顿悟成佛论”,说“善不受报”、“佛无净土”、“一阐提人皆具佛性”。这是革命的教义。一切布施,修功德,念佛求生净土,坐禅入定求得六神通,都禁不起“顿悟”二字的威风。这么一来,当时的旧派遂起而攻击道生的邪说,把他赶出建业,于是他只得退居苏州虎丘山。后来《大般涅槃经》全部到了,果然说“一阐提人皆有佛性”,因此,生公的“顿悟成佛论”得着凭证而惹人信赖了。生公这种思想,是反抗印度禅的第一声,后来遂开南方“顿宗”的革命宗派。
当宋齐之际,从南印度来了一个和尚菩提达摩,先到广州,后又转到北方,在中国约有四五十年。上次也讲过:他受空宗的影响很大,所以抛弃一切经典,只用一部南印度的小经典《楞伽经》四卷来教人。这是一个苦修的宗派,主张别人打我骂我,我都不要怨恨,所谓“逆来顺受”,认为自己前生造下了冤孽。他的禅法也很简单,谓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为客尘所障,故须面壁坐禅,“认得凡圣等一”,便是得道。故他们在行为方面是“忍”;在理智方面是“悟”。这就是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是印度传来的叫化子教他们过着极刻苦的生活,如达摩弟子慧可所传的满禅师,“唯服一衣,一钵,一食”。再传的满禅师,“一衣,一食,但蓄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往无再宿,到寺则破柴,造覆,常行乞食”。在贞观十六年(西元642年),满禅师于洛州南会善寺倒宿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请宿斋者,告曰:“天下无人,方受尔请。”这个苦行的宗派,不求人知,不出风头,所以不惹人注意,知道的很少,道宣在他的《续高僧传》里对这派曾这样说过:“人非世远,碑记罕闻,微言不传,清德谁序?深为痛矣!”但当七世纪时,此宗风气渐变,刻苦独行的人不多,渐趋于讲诵注疏之学,故道宣又说他们“诵话难穷,励精盖少”。他们为一部《楞伽经》作疏或抄(抄即疏的注解)。共有十二家,七十卷之多(也见道宣的《法冲传》)。可见这时的楞伽宗,已非往昔苦行头陀的风味了。
到八世纪初,正当慧能在南方独唱顿悟教义的时候,湖北荆州府玉泉寺有个神秀老禅师,声誉甚隆。武后派人请他到长安(约701年),既来之后,便往来于两京(长安和洛阳)之间,备受朝野尊崇,号称“两京法王,三帝(按:谓则天帝,中宗,睿宗)国师。”他自称为菩提达摩建立的楞伽宗的嫡派。他死在纪元706年(武后死的次年),谥大通禅师,当代人手笔张燕公(说)为之作碑。今日我们知道他的传法世系是:
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神秀
第一次便发现于这个碑文里。但与道宣在《法冲传》内所记的不同,不过因为神秀地位极高,人都信此法系是正确的了。神秀的二大弟子义福和普寂,也被朝廷尊为国师,气焰熏天。义福死于736年(玄宗开元二十四年),谥大智禅师;普寂死于739年(开元二十七年),谥大照禅师。严挺之作《大智禅师碑》,李邕作《大照禅师碑》,都用了上列的传法世系。所以从701到739,这四十年中可以说是楞伽宗神秀一派势力全盛时代。
据最可靠的材料,神秀并未著书;现在伦敦及巴黎所藏敦煌发现的写本中,有《五方便》一种;但非神秀作,乃是神秀一派人所作。其教义仍接近印度禅的渐修。如玄颐《楞伽人法志》上说:“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神秀临死时的遗嘱是“屈,曲,直”三字。又如张说所作碑文上说:“其开法大略,则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入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后。趣定之前,万缘尽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持奉楞伽,递为心要。”这可证明他的禅法仍是近于印度禅。普寂的禅法,据《神会语录》及《坛经》上说:“凝神入定(止),往往心净(观);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也可证明神秀教义之一部。
当普寂、义福的气焰方张的时候,开元二十二年(734)河南滑台(即今滑县)的大云寺来了一个神会和尚,他居然大声疾呼的要打倒伪法统;在大会上宣言,弘忍并不曾传法与神秀,真正的第六代祖师是他的老师岭南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