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兵说赵括(第2页)
虽然吕祖谦说的和朱熹是两个话题,但两人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纸上说”,使其明确具备了光说不练、不切实际的贬义。
更别说陆游那两句著名诗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原本“纸上”所涵盖的专业,还只是释道儒等学术领域。随着时代变迁,尤其是到了靖康之变后,战事上的接连失败和北土沦亡,让这一修辞的涵盖范围悄然扩大,别分出一条军事向的进化路线。
北宋晁说之有一首《悲秋》:“自笑一生成底事,元常笔秃却谈兵。”元常指的是三国书法和军事双料名家钟繇。诗中虽然没提到纸,但却用了“笔秃”来和“谈兵”做对比,暗指一事无成,与作者前句自嘲“一生成底事”正好呼应。
在晁说之这两句诗里,已经隐隐约约地完成了“纸上谈兵”的结构设计。就看后人何时完成“纸上”的修辞进化,然后把“笔秃”替换掉,与谈兵相联。
刘过《龙洲集》有歌云:“不随举子纸上学六韬,不学腐儒穿凿注五经”,这“纸上学六韬”之语,与谈兵已无大异。
其他诸如王庭珪有:“欲将笔力扛九鼎,纸上有说能平戎。”唐仲友有“势诚不便,力诚不及,轻戎之可也。又何纸上语之拘乎。”皆将纸上与兵事相联。
至蔡戡《定斋集》,有一段颇有意思的言论:“夫去病用兵,与孙吴合者多矣,岂真不学兵法耶?其言大而夸,特以激武帝耳。后之为将者往往以此藉口,曰:我善为战,我善为阵,孙武之法,纸上空言,不足观也。”他借评价霍去病,去嘲讽那些夸夸其谈的将领,其中就用到了“孙武之法,纸上空言”这一修辞。虽说反用其意,但已完全具备了纸上谈兵的种种内涵。
晁说之曾谏止钦宗不可弃汴京出狩,刘过屡陈恢复大计,谓中原可一战而取,王庭珪因作诗批判秦桧被流放岭南。唐仲友、蔡戡亦都是南宋名人。他们对政局普遍怀有焦灼之情,更痛感军事不利。因时政而情绪,以情绪抒修辞,不约而同以“纸上”相讽,实属正常——不过在进化过程中,和赵括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这并不代表“纸上谈兵”的发明者是他们中的一人。只能证明在那个时代,这类用法已成为流行习语,结构和意象趋于成熟,就看什么人能把它真正采撷下来,明于之书了。
时间到了元末明初,当时有一位大儒叫做刘如孙。当时在他的《湘南杂咏》里,曾写过这么两句“鄂垣仅有湘南地,朝野犹夸纸上兵。”他汲取了晁说之的结构设计,袭用已在南宋酝酿成熟的修辞结构,终于翻新出我们所熟悉的表达形式:纸上兵。
有意思的是,刘如孙身处明初,历经战乱,故有此语。此后这一修辞并未大红大紫,有明两百多年一直籍籍无名,少有人引用。到了晚明乱世,这修辞出现频率陡然增加。
诸如郭之奇自称“臣怯於师中,而勇于纸上。”石文器有“谁筑道傍舍,难筹纸上兵。”等等。或以谦称,或以代画饼,用法不一。
“纸上谈兵”在这一时期还衍生出一个变化:想想看,纸上谈兵,那么谁看纸看得多呢?自然是书生,所以书生谈兵,一样不靠谱。陈子龙就自谦过,说“本职以书生谈兵,未协人望。”葛麟亦有云:“臣以书生谈兵,宜为人笑”。黄克缵《数马集》里,把这两种变化同时做过应用:“书生谈兵,不过纸上空言。”
郭、石、陈、葛、黄等人,几乎全是明季人物。郭之奇抗清至康熙年间方才身死;石文器闻明亡而素服哀号;陈子龙投水殉国,葛麟在卯湖与清军激战,中箭战死。惟有黄克缵稍早,是天启朝人物,擅长造炮。但他因为卷入三案争执,又入阉党东林之争,坚持理客中,为左右不容,心力交瘁被迫辞官。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忍见朝政不靖,想做点事却被猪队友伤透了心。
靖康之变,“纸上”开始谈兵;晚明乱世之交,纸上兵又一次频频现身。可见修辞兴废,和时局实在是密切相关。
两朝领袖钱谦益攒过一部《历朝诗集》,里面收录了刘如孙《湘南杂咏》,他对“纸上兵”这个用法印象很深刻。后来钱谦益给卓尔康写墓志铭,还特意提了一句“(卓)尤详于武备,人皆易之谓‘纸上兵法’耳”——不过这个算是贬义褒用。
有他带头,清代这种用法就更多了。华长卿有诗:“挟策休谈紙上兵,鬓眉豪气尚纵横”。黄文暘有:“遂成法家案,豈等帋上兵。”《孽海花》有“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张潮《幽梦影》:“文人讲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
谁最先把“纸上兵”变成“纸上谈兵”,已不可考,但大率迄于雍乾之间。目前能看到的最早记录,几乎都在这一时代。比如保培基的《西垣集》,黄云渡评注中就明确用了“纸上谈兵”四字。乾隆亦有批语:“观其摺奏情词。不过纸上谈兵。其于实在机宜。未必有当。”纪晓岚的《四库全书提目总要》评价陈造的《江湖长翁文集》时说:“盖仿杜牧而作,不免纸上谈兵,徒为豪语。”后来在《平台纪略》后,也说“至今资控制之力,亦可谓有用之书,非纸上谈兵者矣。”
更别说《红楼梦》七十二回,黛玉湘云在凹晶馆联诗,妙玉把诗续完,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可见这句话在雍乾之间已成为习语,从皇上到文人都用得不亦乐乎。后来还涌现出了一个异体用法,叫做“纸上谭兵”。谭,即是天方夜谭之谭。如魏源《圣武記》卷十二附录有:“今日动笑,紙上谭兵”;文廷式《文道希先生遗诗》有:“莫道牖中窥日,便堪纸上谭兵。”
但还是没人把“纸上谈兵”和赵括联系起来。
“纸上谈兵”和“赵括”,在修辞界各自为战,各有发展路径。两者虽然略有渊源,但从唐至宋,始终并行不交。它们之间,只有一个“书生谈兵”的用法,勉强可以作为联系交集。
两者之间的最早接触,是在明代。徐渭有自叙云:“尝身匿兵中,环舟贼垒,度地形为方略,设以身处其地,而默试其经营。笔之于书者,亦且数篇,使其有心于时,纵无实用即如赵括之空谈,亦谁为禁之者。”
这是以“纸(笔)上”喻空谈,并且联系到赵括的最早例证。不过徐渭的“笔之于书”,是实指而非虚指,所以硬说两者有关系,颇为勉强,最多算是雏形。
“纸上谈兵”和“赵括谈兵”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差不多要到晚清那会儿。朱云锦的《豫乘识小录序》:“据古人经行防守之地。谓某宜设屯田。某宜列堠戍。则尤为印板兵法。无异赵括之读父书。”
所谓“印板兵法”,其实是纸上谈兵的另一种表达,朱云锦在这一个修辞的后面,接了一句“无异赵括之读父书”,终于让两者发生了碰撞。赵括纸上谈兵,已隐隐要现出身形来。
同一时代的沈葆桢,也加了一把火:“以武乡侯之谨慎图功,尚因轻信马谡而至街亭之失;他若赵括能读父书而陷长平。昭远自比诸葛而失金蜀,殷浩人称奇士竟至一败涂地,房琯自夸车战不过纸上谈兵。”
殷浩是东晋清谈名士,能言善辩,但领兵打仗一塌糊涂;房琯是唐代宰相,带兵打仗时非要实行春秋车战之法,以牛车两千乘进攻,结果被叛军打成猪头。沈葆桢把赵括、马谡、殷浩、房琯四个归为一类,认为他们都是夸夸其谈实战无能之辈,虽然“纸上谈兵”特指房琯,其实也同样在说其他三人。
房琯是唐人,纸上谈兵自然合乎情理。但毕竟这里面赵括名气最大,输的最惨,于是一来二去,便在赵括和纸上谈兵之间划上等号了。
可见至少在同光年间,“赵括”已经显示出了和“纸上谈兵”相互融合的迹象。究其本源,“赵括谈兵”和“纸上空谈”两组典故的结构不同,语意相近,就算用在一起,亦水到渠成之事,不足为怪。
从逻辑上说,未能尽览天下全书之前,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凿证据来回答“赵括纸上谈兵”始见于何处。但从相关元素在不同时代出现的频率多寡,至少能初步判断出来一个大体脉络。“纸上”自南北朝始见,每天下变乱,即有进化,自空言到谈兵,至雍乾终成“纸上谈兵”,同光方见赵括。
至于民国、解放及至今日所谓“赵括纸上谈兵”,大体不离此渊薮。若是能明白这一修辞的前后源流,便会知道,这是用后进习语譬喻前人,并不意味赵括必须有纸上谈兵这一动作。虽有不妥,不算大错,只要别说实了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