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一夜(第2页)
这位保安停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我,没说话,好像听到的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我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次。保安仍旧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是的,我在这里用了深深这个词,因为我觉得他的眼神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在我问第三遍前,保安开口了:“这里有客房。”
“在哪儿啊?”
“在那里。”
保安扬起胳膊,朝着远方虚空一点。我沿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登时一股凉气从脚底板沿着脊椎扶摇直上,全身都冻结一僵。
我看到在服务区后方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坟包状的半圆丘陵,在丘陵的顶端是一栋很宽的三层建筑。建筑黑着灯,只能勉强看清轮廓。在建筑的左侧顶端立着两个惨绿惨绿的霓虹灯汉字:
客房。
霓虹灯亮着,但光色极冷极暗,除了能看清那两个汉字轮廓以外,别的什么也照不到。
我见识少,单知道客房应该是栋平房,和其他功能性建筑紧密贴在一起。我从来不知道,一个服务区会拥有一座小后山,更不知道一个服务区的客房会独自修在后山之巅,而且还修的如此巨大。
我谢过保安,发动车子,朝矗立着客房的后山开去。可是我在服务区里转了三圈,却没找到上山的路。
天呐,我可从来没想过在高速服务区会用“上山”这个词。
准确地说,我找到路了,但这条路该怎么说呢……在服务区和后山客房之间,是一片水池。方形的水池之间用石制雕栏扶手和水泥过道隔开,水池里没水,只在池底残留着几片腐烂的荷叶和一支锈蚀的喷头,喷头的倾斜角度,如一条盘卧的蛇昂起头颅。在水池群的中间,劈成一条宽阔的台阶,台阶左右种植着一些松树和柏树。夜风吹过,会发出沙沙的响声。
人可以步行穿过这片区域,拾阶而上,抵达后山顶。这时第四个错误出现了,我既没有及时退去,也没有毅然迈步向前。我觉得后山离服务区停车场太远了,如果把车停在山下自己走上去,实在是太麻烦了。最好能有一条路直接开上去,把车停在客房门口,我可以省几步。
懒惰遮蔽了我的头脑,让我对周围的一切异状视而不见。
我转了一圈,再次把车开到保安面前,说:“哥们儿,有开车上山的路吗?”保安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这次他的眼神中多了几丝无奈和怜悯。
“你跟我走吧。”他说的很简短。
然后他“弹跳”着朝前走去,我开着车缓缓跟着他。在车灯照射下,我看清了他的走路方式。他的后脚跟会先抬起来,脚尖猛地一弹,整个脚掌完全跳离地面,有点类似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路。不过这保安看面相四十多岁了,这么走还真是有点……奇怪。
我跟着他开到服务区的最东侧,靠近入口的位置。保安俯下身子,搬开一个隔离墩,伸手一指:“喏,从这里上去就是了。”我探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条向上倾斜的车路,没路灯,两侧都是茂盛阴翳的树木,路面上覆盖着许多腐烂的落叶,似乎很久没有打扫过了。
我再次谢过保安,驱车缓缓驶过他身边,沿着路朝上开去。行进途中,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借助车尾灯提供的有限光源,我看到保安在入口处原地一动不动,身体直立,一直向我离开的方向眺望。
车子越开越向上,中间还盘了一圈,感觉好像行驶在大山里的盘山公路一样。好在这种感觉没持续太久,我终于开到了小丘的顶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阔的停车场,当然,一辆车也没有。停车场旁边,就是我刚才远远眺望的“客房”。
说它是“客房”实在是太委屈了。这是一栋分成两翼和中厅的三层方形建筑,建筑风格没任何特色。我数了数,每一层朝服务区方向的窗户,都有差不多二十个。也就是说,整栋楼的房间数大约是120间左右。这哪里是什么客房,招待所都嫌小,差不多已经是一个三星级宾馆的水准了。当然,这些窗户全都灭着灯。
我把车停好,锁好,拿起行李走进正门。正门敞开着,进去以后是一个大厅,正面是一扇屏风,屏风两侧是两个落地大花瓶,装潢相当普通。可这大厅极安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东张西望了很久,终于从屏风的缝隙看到一丝光芒,似乎屏风后面正对着的是前台,光是从那边射过来的。我大喜过望,立刻走了过去。
前台也没开灯,这光其实是一台电脑屏幕发出来的。电脑前的桌上是一颗脸朝下的人头。
当然,人头还连着脖子,脖子还连着一具穿着红白相间服务生装的躯体。事实上,是整个一个人趴在电脑前,似乎睡着了。
我敲敲桌子,服务员醒过来。他看了一眼我,露出和保安一样的眼神。我这时候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但骑虎难下,也不可能转身就走,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要住店,还有房间吗?”
听到这句话,服务员咧开嘴笑了,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有啊。”
接下来,我把证件和押金——200块——给他。这时第五个错误出现了。当时我带了10000块现金,放在钱包里特别鼓。我掏钱的时候,是把整个钱包都搁在前台,敞开口,从一沓粉红色票子里抽出两张给他。
服务员对我的钱包似乎没兴趣,他不太熟练地办好了手续,从身后取出一串钥匙,示意我跟他走。
我们在黑暗的走廊里走了好长时间,没有走廊灯,整条走廊漆黑一片,只能听见我们两个的脚步声。偏偏他的脚步声还特别轻,我紧紧跟着他,生怕走迟一步就陷入黑暗再也找不到来路。
还好,他终于停下脚步,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进门开了灯,对我说:“您就这间吧。”
我忐忑地进了房间,蓦地松了口气。房间里是一个普通的三星标准间布局,两张床,中间是床头柜。对面是一张橱柜,上头是电视。旁边桌上摆着一台袖珍的饮水机,不过桶里已经没水了。进门的右手边还有个卫生间,里面除了洗澡帘脏点以外也没别的异状。
我忽然想到,服务员似乎没给我看卡。我回头一看,墙上有个卡插,上头已经有一张卡了。我问服务员说我如果要出去,是用这卡锁门吗?服务员一摆手:“这个卡锁早坏啦,您要出去,就用这把钥匙。如果你不出去……就用这个锁。”
我看到门口原来还有一个插销,不过这插销太小了,外面有人要进来,大概一脚就可以踢开。服务员让我早点休息,要走,忽然又回来补了一句:“您知道吗?今晚这儿就您一个人住。”然后离开了。
这句话,彻底唤醒了我被懒惰和疲惫遮蔽的恐惧。
这种恐惧分成两个层面。
一个层面是幻想层面的。您想想,一栋在服务区后山的无人宾馆,光是想就让人毛骨悚然。我回顾此前的种种异状,觉得这些事情按常理是没法解释的,除非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常理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