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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 A Rose for Emily(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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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纳税册上完全没有任何记录,您知道,我们必须根据……”

“去找萨特里斯上校,在杰弗逊我无税可纳。”

“可是,爱米丽小姐……”

“去找萨特里斯上校。”(萨特里斯上校已经死了差不多十年了。)“在杰弗逊我无税可纳,托比!”黑人出现了,“送这些先生们出去!”

就这样,她打败了他们,打得他们人仰马翻,就像三十年前,为了那股气味的事,她打败了他们的父辈一样。那是她父亲去世两年后不久,她的心上人——我们都以为他会跟她结婚——抛弃了她。她父亲死后,她就很少出门;她的心上人离开她后,人们根本就看不见她了。有几个妇女鲁莽地去拜访她,都被她拒绝了。那个地方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黑人男仆——那时他还是个年轻人——挎着一个篮子进进出出。

“好像一个男人——任何男人——都完全能够收拾好厨房似的。”妇女们说。所以,对于越来越浓的气味,她们也就不奇怪了。这也成为芸芸众生与高贵的、有权有势的格里尔生家族的另一种联系。

邻居当中有一个妇女向镇长斯蒂芬斯法官抱怨,镇长当年已经八十岁了。

“可是,太太,这事你叫我怎么办呢?”他说。

“为什么不通知她弄掉气味呢?”妇女说道,“这不是有法可依吗?”

“我肯定没有这个必要,”法官斯蒂芬斯说,“那可能只是她那个黑鬼在院子里打死的一条蛇或一只老鼠。我会跟他说说的。”

第二天,他又接到了两起抱怨,一个男人怯生生地强烈反对道:“我们确实应该做点什么了,法官先生。我是最不想打扰爱米丽小姐的,但是,我们总得采取点什么措施。”那天晚上,全体参议员召开了会议,包括三位老人和一个年轻人——新一代的一员。

“很简单,”他说,“通知她限期把屋子打扫干净,不然……”

“该死的,先生,”法官斯蒂芬斯说,“你能当面指责一位女士她那儿有难闻的味道吗?”

于是,第二天晚上,午夜过后,四个男人穿过爱米丽小姐的草坪,像夜贼一样,绕着屋子潜行,沿着墙角和地窖通风处不停地嗅。其中一个人肩上挎着一个大袋子,不停用手从袋子里抓出什么东西撒播在地上。他们打开地窖门,在那儿撒石灰,所有的外屋也都撒上了。当他们再次穿过草坪时,一扇原本黑暗的窗户亮了,爱米丽小姐坐在里面,身后有一盏灯,她那挺直的身躯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尊残缺不全的雕塑。他们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坪,走进街道两旁的洋槐树阴影下。过了一两个星期,气味消失了。

这时,人们才开始真正为她难过。我们镇上的人记起了韦亚特老太太——她的姑奶奶——最后完全变成了疯子。我们相信格里尔生家族的人都自视甚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地位。对于爱米丽小姐和她这样的人来说,没有哪个年轻人配得上她。长期以来,我们把他们看成是戏剧中的场景:背景处爱米丽小姐身材苗条,一袭白裙。前面是她的父亲叉开腿站着的侧影,他手里举着马鞭,背对着她。向后开的前门刚好框住了他们。所以,当爱米丽小姐年近三十仍然单身时,我们实在没有一丝欣喜,只是更加确信她的家族有着精神错乱的遗传,不然,她总不至于错过所有的机会——如果有的话。

据说,她父亲死后,那所房子就是留给她的全部财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们有些高兴了。至少他们可以怜悯一下爱米丽小姐了:孤苦无依、穷困潦倒。她也变得有些人情味了,如今她也知道为多一便士而激动得发抖,为少一便士而痛苦绝望了。

她父亲死后的第二天,所有的妇女都准备去拜访她,表示哀悼和愿意提供援助,这是我们的习俗。爱米丽小姐在门口接见她们,她的穿着打扮和往常一样,脸上一丝哀容也没有。她告诉她们,她的父亲没有死。她这样做了三天后,牧师也来拜访她,医生们都试着劝她,让他们来处理尸体。正当他们准备诉诸法律,使用强制手段时,她累垮了。于是,他们很快把她父亲的尸体埋葬了。

我们那时都没有说她疯了,我们相信她是无法控制自己。我们记得所有的年轻人被她父亲赶走,也知道她现在一无所有,她只好死死拖住抢走了她一切的那个人,就像所有的人都会那样做。

爱丽米小姐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我们再次见到她时,她剪短了头发,看起来像个小姑娘,也有些像教堂彩色窗户上的天使——带着几分悲哀肃静。

镇上要铺设人行道,已经签好了合同。那年夏天,也就是她的父亲去世后的那年,建筑公司开始工作了,他们带来大批黑人、骡子和机器。其中有一个工头叫荷默·伯隆,他是一个高大、黝黑、精干的北方人,声音洪亮,眼睛比脸色更明亮。小孩子们一群群地跟在他后面,听他用不堪入耳的话责骂黑人,黑人们则伴着铁镐的起落,唱着歌曲。很快,镇上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了。在广场上,人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他的哈哈大笑声,荷默·伯隆肯定在人群中心。不久,我们开始看到他和爱米丽小姐在星期天下午驾着轻便马车游玩,黄色车轮与马房里挑出的枣红马十分相称。

刚开始,我们看到爱米丽小姐有了一些兴致,都很高兴。因为妇女们都说,“当然,格里尔生家的人是不会认真对待一个北方佬工人的。”不过其他人特别是老人,也这样说,即使是悲伤也不应该令一个真正的贵妇人忘记“举止高贵”。——尽管他们从未叫过她贵妇人。他们只是说,“可怜的爱米丽,她的亲人应该来看看她了。”她在阿拉巴马州有一些亲戚,但是,很多年前,为了韦亚特老太太——那个疯女人的产权,她的父亲跟他们闹翻了。从此两家再也没有联系,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参加葬礼。

一说到“可怜的爱米丽”,老人们就开始窃窃私语了。“你想这是真的吗?”他们交头接耳,用手捂着嘴说道,“当然,是的,不然会是什么呢……”星期日下午,得得的马蹄声过后,人们关上百叶窗阻挡午后的骄阳,还可以听见绸缎沙沙的声音:“可怜的爱米丽。”

她高昂着头——即使是当我们确信她已经落魄后;似乎她作为高贵的格里尔生家族最后一代的尊严,需要得到世俗更多的认可;似乎她需要更多地接触世俗来重申她的坚守。像那次她买老鼠药——砒霜一样,那是人们开始说“可怜的爱米丽”一年多后,她的两个堂姐妹来看她的时候。

“我要买点毒药。”她对药剂师说。那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仍然消瘦,比以往更显单薄了。一双黑眼睛发出冷漠、高傲的光芒,脸上的肉在太阳穴和眼窝处绷得很紧,就像你想象中的灯塔守望人的表情一样。“我想要一些毒药。”她说。

“好的,爱米丽小姐,你要哪种?灭鼠之类的吗?我建议——”

“我要你这里最有效的,什么种类都行。”

药剂师说出几种,“它们连大象都能毒死,你要哪种呢?”

“砒霜,”爱米丽小姐说,“它是最有效的吗?”

“是……砒霜吗?好的,小姐。可是,你想要……”

“我要砒霜。”

药剂师低头看着她。她挺直身子回望着他,脸像一面绷紧的旗帜。“哦,当然,”药剂师说道,“如果你想要那个的话,按法律规定,你要说明你打算用它来干什么。”

爱米丽小姐只是稍稍往后仰起头,死死地盯着他,直盯得他发憷,他转移视线,然后去拿砒霜,包好后,让黑人送货员拿出来递给她,自己再也没有出来。爱米丽小姐回家打开包装后,看见盒子里一个骷髅头下写着“毒老鼠专用”。

所以,第二天我们都说,“她会自杀。”我们都认为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当她开始和荷默·伯隆一起露面时,我们说过,“她要跟他结婚了。”后来又说,“不过,她还得劝劝他。”因为,荷默曾说过——他喜欢男人,我们都知道他经常在麋鹿俱乐部和年轻人喝酒——他是个独身主义者。后来,每逢星期天下午,我们在百叶窗后面看见爱米丽小姐高昂着头,荷默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雪茄,手上戴着黄色手套握住了缰绳和马鞭。他们闪亮的轻便马车奔驰而过时,我们都忍不住说,“可怜的爱米丽。”

于是,一些妇女开始说,这是全镇的耻辱,年轻人的坏榜样。男人们都不想理会,但最终,妇女们迫使浸礼会牧师——爱米丽小姐的家族都信奉圣公会——去拜访她。但他从不透露拜访的经过,也拒绝再次拜访。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天,他们再次驾车出现在大街上。第二天,牧师的妻子给爱米丽小姐在阿拉巴马的亲戚写了信。

所以,对于荷默·伯隆的离开,我们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街道已经完工一段时间了。我们只是有些失望没有一番热闹的送行,但是,我们相信他的离开只是去筹备迎娶爱米丽小姐,或者给她机会打发走两个堂姐妹。(到这个时候,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都成了爱米丽小姐的同盟,帮助她打发掉这对堂姐妹。)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一个星期后,她们都离开了。并且,一如我们所期待的,荷默·伯隆回到了镇上。一天傍晚,一个邻居亲眼看见那个黑人让他从厨房门进去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荷默·伯隆,爱米丽小姐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只有那个黑人提着购物篮进出,但前门始终关着。我们偶尔看到爱米丽小姐的身影在窗户边停留,就像那晚男人们撒石灰粉时看到的那样。但是,几乎六个多月,她始终没有在大街上出现。后来,我们想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的父亲曾三番五次地阻挠她作为女人的生活,过于恶毒和狂暴,到现在似乎还余威未尽。

当我们再次见到爱米丽小姐时,她已经发胖,头发变得灰白。接下来的几年里,她的头发越来越灰,直到变成椒盐色的铁灰,便恒定不变了。到她七十四岁去世的那天,这种铁灰色依然旺盛,像壮年男子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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